靜靜的囈語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閑雲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發，自娛自樂，也求高手斧正。
一大早在朋友圈讀到廈門醫學院的校園要聞“舍身育才 大愛永存
——商錚同誌捐獻遺體成為“無言良師”。心裏不禁咯噔一下, 然後是一陣悲涼，又一陣欽佩交織，悲悼、懷念、感恩、遺憾和追悔漸漸漫上心頭，印象中的商校長的音容笑貌越來越清晰，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中。
時光匆匆流逝，距離我邁進廈門醫學院（當時一度降級為廈門衛校）的大門已經整整五十年了。當時是七十年代初，我們那批250個分五個班級的同學大多數都是在上山下鄉或回鄉幾年後，“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後被抽調加考試錄取入學的。那時因文革關閉所有大中專科院校，導致各種人才嚴重斷層，醫護人員首當其衝。福建省衛生廳力挽狂濤，決定在廈門和漳州建立二所衛生學校並招生開學。記得我在閩北山區公社參加了有十幾個知青報名的數理化考試以及招生老師麵試，又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個把月，郵差送來錄取通知書時，我正在冬日農田裏勞作，得知隻有倆名知青被錄取，當時的喜悅永生難忘，我要飛出山穀，去追兒時當白衣天使的夢了！
廈門衛校的前身是廈門醫學院，兜兜轉轉幾十年，從大學降為中專又提升為大專，從2016年後再改回醫學院。當時教學樓隻有一座巨大的黃白色相間的十層建築物，師資力量雄厚，設備先進齊全，直到畢業，我都搞不懂到底有多少房間。每次上專業課找教室都象走迷宮。記得六樓的階梯教室很現代化，全校師生三百多人開大會都隻坐得稀稀拉拉的。最開始校領導隻有一個羅校長，開大會時講話特別囉嗦，因為我們都還是些剛從山區鄉村來的二十歲上下的大孩子，全班最小的小妹妹才十五六歲。校長就反複交代上完廁所要衝水，晚上要幾點關燈，周末上街要注意安全，出校要結伴雲雲，弄得學生們煩不勝煩。趁著廈門入冬後天氣幹冷腳凍，羅校長上麵講，下麵一片用腳拍地聲，幾次弄得羅校長草草結束講話狼狽散會。為了加強領導，教育局不久派來商錚校長全麵掌管學校事務。商校長當年四十出頭，中等個兒的上海人，19歲隨軍南下來到廈門，一直在市衛生局醫藥研究所當幹部。到校第一天召開師生大會，我眼睛亮了，商校長一表人才，名字洋氣人也氣質非凡，白淨臉上架著一副眼鏡，睿智的目光透過鏡片直擊人靈魂，講話不看稿，吐字清晰，邏輯思維強，能服眾。台下學生聽得聲聲入耳鴉雀無聲。但一輪到羅校長又是囉裏囉唆婆婆媽媽的，後來他好象專管後勤不太上台講話惹人煩了。
同學們都有苦盡甘來，奮發拚搏努力學習，爭當第一的勁兒。
頭幾個月的課程重頭戲是人體解剖學。學校的解剖教研室在一樓，有兩具浸在散發刺鼻氣味的福爾馬林液體中的遺體作為教材，當然已經是深褐色的木乃依樣的了，但是肌肉血管骨髂都清晰可辨。據說遺體標本非常稀缺，來之不易，年靑的那具是不久前學校通過各種手續和關係從刑場上運來的，這個死鬼生前是個大帥哥大詐騙犯，東北山溝農家子弟，冒充中央首長兒子，騙了幾個廈門妙齡少女，說要帶她們去北京工作，結果小姑娘們利令智昏，家裏也損失許多財物供他揮霍，不止一個女孩失身上當，最後還搞出一屍二命，罪大惡極伏法了，家屬恨極不來收屍，同意送給我們學校解剖室。以致我們每次上解剖課就會想起這標本的前生後世，心裏感歎而減少了些恐怖感。教室內還有幾十副真人全身骨骼標本。當時我們每周要上三四節解剖課，二天一小考一周就一大考。浸在福爾馬林的遺體太猙獰可怕了，煢煢孑立的骨骼標本更令人魂飛魄散，人體解剖學術語又多又難記，但同學們都如饑似渴地學習，在最初的惡心嘔吐之後，都漸漸釋懷，可以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比對圖譜，湊近死人標本，口中念念有詞地背誦強記。每到大考前夕我們就從解剖室借了一架人體骨骼放在宿舍裏，六個小姑娘搶著在白骨前如數家珍地比劃每條骨頭的名稱走向長度作用，我至今還記人體一共有206塊骨頭，人腦神經有12對呢！說起來有點不可理喻，花季少女整天手揑死人骨卻津津樂道,半夜在宿舍雙層床上睜開眼睛看到月光下的白骨架也絲毫不驚詫，翻個身在夢中又複習著骨頭屍身。我們當年就是這樣孜孜不倦地在汲取知識，盼望用知識改變命運。
二年多的校園生活很快就結束了，半年多的實習後，我到省城大醫院上班了。後來又進修改行考級，通過了省衛生廳晉升考試，成為超聲診斷醫生，還上夜大電大學英語特別是醫學英語，再後來又隨夫到了美國。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先生還在研究所，女兒還小，我也急著找份合適的工作。機緣巧合到麻省總醫院參觀了超聲科，還當了幾周的誌願者，以此了解美國醫學超聲診斷工作。有個主治醫生看我的診斷知識還豐富，檢查手法也在行，就主動告訴我：美國各醫學專科考試委員會接受外國醫學院校畢業生以同等學曆與經驗去參加資格和執照考試，考過了可參加訓練或直接找工作。這真的是天大的好消息！但首先得把國內的文憑，在校的成績單送去翻譯公證，然後提交給RDMS （美國醫學超聲診斷師注冊部）去進行資格評估，即RDMS 要去函中國教育部查考生的學校是否正規院校，然後由注冊委員會權威人士決定學曆背景是否與美國同級學校水平匹配，通過評審了才能參加考試。所以頗費一番周折。當時我已畢業十幾年了,隻記得商錚校長的名字，於是試探寫了一封信給商校長收，請求把我的各科成績單抄送寄來，當時還沒互聯網和伊妹兒，心裏不抱很大的希望。商校長很重視，馬上親自與教務處處長聯係，從塵封中找到我的成績單和臨床實習資料用掛號信寄來美國。後來因有的學科如精神病學時數不達美國標準，商校長還找出了我去精神病醫院實習記錄補上，才使我符合要求，順利完成後續的學業評估而得到考試機會。也感謝母校的教育質量在教育部榜上有名，曾經耳聞有的醫生因國內母校不過硬而被否決直接考試資格的，被要求要在美國重新修課。咱也不孬，從麻省總醫院醫生處借了幾本考試複習，省了買書的幾百美金，經過8周自我密集複習，攻克醫學英語關，熟練解答了千把摸擬題海，印象最深的是超聲物理學，開頭根本看不懂，但啃到考前幾乎倒背如流。九十年代是每年隻有一次考試機會，我給自己鼓氣一定要考上，不然會浪費一年時間。考試分三天三個科目，物理，內外科醫學、超聲波實圖解讀，每次三個小時幾百個選擇題，第一次在美國用英語考試，真是考得天昏地暗，所幸一考過關，拿到全美醫學超聲診斷師的執照。我非常慶幸自己的獨辟蹊徑，省去幾年苦讀的金錢與精力，直接走上美國職場。其後求職和工作的酸甜苦辣罄竹難書，容當後議。
成功考到含金量甚高的執照，我非常感謝商校長的無私幫助，曾打國際長途電話向他致謝。我在百般感謝之後，還問他記得我嗎？他說看了畢業合照依稀記得，但是所有的畢業生有事找母校，當校長的理應全力支持幫助。最後商校長還說；“我外甥也到美國發展，找工作也不太順利，也讓他母校出證明，後來上研究生了，所以我知道這成績單文憑都很重要，能幫盡量幫學生，應該的！”多麽質撲的語言純淨的心靈！我知道老校長是把學生們當自已的晚輩一樣的。
職場拚搏人生不易，生活的磨礪令人慢慢淡化了對故園故人的懷戀，隻管努力前行。歲月蹉跎年華易逝，轉眼來到了2018年，畫家先生應邀在廈門博物館舉辦大型畫展，我也重訪美麗的鷺島，當地老同學風聞，都主動聯係聚會，在洗塵宴上，觥籌交錯之中，我問起商校長，談起他對我有恩，想請他參加開幕式。有位同學勸我：“老校長快90歲了，前不久聽說他出席什麽活動摔倒了呢！別給他添麻煩啦！”又有人講：“是你先生畫展，又不是你的，別告訴他了，免得他受累！” 還是老同學直言不諱，我生平凡事喜歡低調，最怕人講從美國回來show off 炫耀，所以就作罷了，連電話也沒打給老校長。後來美國家裏有事，畫展開幕式第二天我就離開了廈門。
今天聽到商校長仙逝了，而且還義捐遺體給母校當教學標本，做無言良師，心中泛起無限的思念與暇想。祝老校長的英魂在天堂依舊辛勤育人，願老校長的遺體在給學弟學妹們當教學標本時受到善待，輕揑輕放，不要過分驚擾，莘莘學子可知這標本曾是擁有怎樣的翩翩風度，怎樣的才情和高貴的靈魂？ 同時我又深深自責錯過了與校長相聚當麵致謝敘師生情的機會，我怎麽就那麽薄情？那麽一根筋不開竅，為什麽不換一種思路，怕打電話給他惹麻煩，我可以上門去探望他呀！其實當時我是要到了商校長的電話號碼，此刻這號碼還存在我的手機中，從未撥出過……
錯過了就永遠回不來了，在悲傷和自責中，我學到了做人的修養；要懂得感恩，要及時地感謝對你有恩的人！韶華向遠，浮生未歇，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珍惜當下，珍愛並感謝所有的遇見！
2023年1月16日寫於洛杉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