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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詩經,背景介紹——兮甲盤和六月

(2024-04-09 08:16:27) 下一個

沒人知道兮甲盤是如何重現人間的,隻知道最早的記錄是在南宋初年。從漢代到宋代,一千多年裏,有過記載的出土青銅器那麽多,隻有它忽隱忽現,流傳至今。

兮甲盤。 高11.7厘米,直徑47厘米。
銘文:隹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王初各伐玁狁於(餘吾)。兮/甲從王,折手執訊,休,亡敃./王易(賜)兮甲馬四匹,駒車,王/令甲政(征)司(治)成周四方積,至/於南淮夷。淮夷舊我帛畮(賄)人,毋/敢不出其帛、其積、其進人/其賈毋敢不即次即市。敢/不用令,則即刑,撲伐。其隹我諸侯、百姓厥賈,毋不即/市,毋敢或入闌宄賈,則亦/刑。兮白吉父乍般,其眉壽/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寳用。

圖上的“甲”看上去象“田”,所以它也叫“兮田盤”;另外,還叫過“兮伯盤”、“兮伯吉父盤”。

銘文首句——王五年征伐獫狁,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宣王。隻是《六月》裏明明白白寫著六月出征,這盤上卻記著三月,季節不一樣。不過,這兩個日期可能都對,因為《六月》裏還寫了——“整居焦獲”。

設想:獫狁打進鎬京,宣王領兵在三月反攻,打回焦獲澤。尹吉甫研究新戰術,接下來兩到三個月馴馬,六月份從焦獲附近發起反攻。那麽其實是打了兩場,而親曆者回顧時大概會從頭講起。

後來宣王有點窮兵黷武,史官們不怎麽寫他的勝績。《史記》幹脆不提這事,《竹書紀年》裏寫“五年夏六月,尹吉甫帥師伐獫狁”,也略過了宣王。或許這是有理由的:宣王在召公的保護下長大,多半沒機會在軍中曆練;他即位後又一直在鬧旱災,祭祀還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去管軍隊;所以三月出征時他可能是名義上的領袖,領軍者另有其人;而六月大勝出自尹吉甫的新戰法,不提他又怎樣?

史書是後人寫的,而兮甲盤是親曆者的器物,《六月》這首詩甚至可能寫在得勝當年。慶功時當然要寫領導啦,兩廂對應,宣王大概在戰場。

那麽,這從王的兮甲是誰?專家認為他不是別人,正是《六月》裏頌揚的“吉甫”——尹吉甫。

“尹”的本義是治理,也可以指“握事者”——掌權的人。

《尚書 虞書 益稷》裏有: 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 這裏的“尹”就指“衆正官之長”。

同時,它也是姓氏,現在大概有三百萬人姓“尹”。或許,“尹吉甫”本人姓“尹”;又或許,象“史佚”的“史”一樣,他隻是官職為“尹”。

鑒於“甫”通“父”,“尹吉甫”也許是個尊稱。可能指某位叫尹吉的男性長者,也可能指一個職位為“尹”,名字是“吉”的尊長。除了“尹吉甫”之外,他還可以有很多別的稱呼。

現在國人一般不改名,但古人的稱呼經常變來變去。《禮記 檀弓》說“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諡,周道也。”

通常情況下,周朝人小時候稱名,冠禮之後用字,五十歲後加上“伯”、“仲”之類的排行,死後用諡號。宣王就是個諡號,死後才定的,他活著的時候肯定不叫宣王。

這規矩是可以變通的: 《禮記 曲禮》裏說過“父前子名,君前臣名”。長輩和上級會直接叫對方小時候用的名(大概想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覺)。與之對應,也許有特為仰視的時候。《六月》的末句——“張仲孝友”,可能說明此人姓張、名孝,排行老二,是眾人的朋友。可能他年輕,不能用“甫”字(作為男子美稱,“二十之時曰某甫”),所以用“友”替代;那照理更不該寫“仲”,但作者就這麽寫了,誰讓人家拿了第一呀。

傷腦筋啊,青銅器上的金文是給祖先看的,而史書寫給後人瞧,這就難免同人不同名。比如山西的晉侯墓地群裏一共葬了九位晉侯,隨葬的青銅器也都有名字,但隻有8號墓地的晉侯穌可以讓專家們拐彎抹角聯係到晉獻侯。等他的墓地定下來,專家們才能依照墓葬中的青銅器順序,一個一個推測其他墓主。

兮甲盤上的名字也不見經傳,但兮甲本人會不會很有名呢?猜猜看吧。也許專家是這麽想的:銘文裏有王,有獫狁,那麽大概在西周時期。打完獫狁就去找淮夷的,查下來隻有宣王。於是把宣王的大臣們找出來,一個一個去對。一般來說,古人的名(幼時)和字(冠禮後)會有關聯。“甲”按順序是第一,而“吉”可以指代每月的初一,對上了。

還有旁證:銘文後麵寫了“兮白吉父乍般”(兮白吉父作盤),“兮甲”和“兮吉”估計是同一個人,他名“甲”,字“吉”。

“白”通“伯”,應該是排行,作器者年過五十歲了。

“兮白吉父”這四個字去掉排行,然後用通假字“甫”代替“父”,得到“兮吉甫”,跟尹吉甫很象,又是一個相似點。再考慮到銘文上的功績,多半就是他了。那麽,尹吉甫本人姓“兮”,排行老大。

盤中的“兮甲”是寫給祖先看的,通名報姓,恭恭敬敬;後麵的“兮白吉父”是在對子孫講,要好好保存此盤啊,長宜子孫;要是晉侯們也這麽體貼就好了,專家們能省多少腦細胞啊。

宣王五年,兮甲一鳴驚人,過了幾十年,出征日尚且記得清清楚楚,他又怎會忘了帥師時的忐忑和風光?隻是,壓過宣王的高光時刻,不方便講。銘文記了宣王的出征日,強調兮甲從王,而且自己半途工傷,抓捕訊問時把手弄折了,後來就去休息,沒奮戰到底。不過,宣王的賞賜總歸要寫,當時的人們大概看一眼就知道他立過特等功。這番謹慎沒有白費,尹吉甫安安穩穩得當著太師。功高震主,又全身而退的,能有幾人?

宣王六年還是大旱,祭祀無果,收成是不用指望了,另辟蹊徑吧,正好方叔研發了尹吉甫戰法的南方版,於是,召穆公、宣王、皇父、休父都往東南跑。《竹書紀年》寫著“六年,召穆公帥師伐淮夷。王帥師伐徐戎,皇父、休父從王伐徐戎,次於淮。”它的意思可能是召穆公和宣王分頭去收保護費,然後在淮河附近會合。

以前宗周自顧不暇,沒空過來,現在戰術革新,可以立規矩了。尹吉甫的手大概已經長好,正好派他去收稅,有時還是武裝收稅。

周人講究師出有名,“淮夷舊我帛畮(賄)人”就是收稅的理由。講好了要出絲織品的,不能賴啊。這十幾年舊賬一日收,多過癮。後來大概把人家庫房裏的絲織品都搜光了,存糧、勞力也拿來折價。再後來,給當地商人定規矩,要到他們的市場上販賣,不聽就打;到了最後,連周人地盤上的市場也管起來了,遠來商賈不得與本地人私下買賣,否則要用刑罰。這一步步越收越緊,可能意味著稅收越來越少,但總部的要求不少;底下人隻好不停地想新花樣。

如此看來,真不怪淮夷造反。周人大軍過來,開口就要,不給就打,哪有雙贏呢?尹吉甫威風八麵,把東西全搜走了不算,還逼著商人去特定的市場買賣,不用說,肯定要抽成。就算這些商人去周人的地盤,也免不了交抽成費。交易稅一加,姬姓地盤的百姓買不了便宜貨,扣他一頂與民爭利的帽子不冤吧?史書上卻不罵他,反而表揚宣王中興,這讓背著罵名的榮夷公情何以堪。

也許尹吉甫的幸運光環也籠罩了他的器物,講講兮甲盤的經曆吧。

它曾經是南宋宮廷的舊藏,後來兵荒馬亂的,不知去了哪裏。到了元代,大書法家鮮於樞在撩屬李順父的家中發現了它,當時它正在廚房裏發光發熱呢。為烙餅,他們把礙事的圈足去了,從此兮甲盤成了平底鍋。這口鍋畢竟來曆不凡,也許鮮大人發覺餅上印有金文痕跡,特意去主人家的廚房查看,才把它認了出來。清代時它入了保定管庫,到了清末被陳介祺收藏,後來它又不見了。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有傳聞說日本書道博物館裏藏著兮甲盤,不過專家認為那是民國做的贗品:不但盤子有圈足,而且文字跟流傳的拓本也對不上。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又傳說香港中文大學有兮甲盤。專家鑒定後認為那確實是周代的青銅盤,不過銘文卻是後人偽造的。造假者參考了《三代吉金文存》中的拓本,跟陳介祺的拓本合不上。那銘文是用強酸腐蝕出來的,想來不好做,可惜底稿不對,辛苦白費。2010年,有華人在海外買到了兮甲盤。這次金文完全對上了,專家們從各個角度都認定它是真品,在2017年拍出了兩億一千多萬人民幣。

注:
專家大概是這麽鑒定的:
大多數西周青銅器的銘文跟器物一起成型。

青銅器製作示意圖


如圖所示,將銅液注入外範和內範之間的空腔中,等冷卻後,一件青銅器就鑄好了。這個範可以用石頭,也可能用金屬,不過最常用的是陶範。

先用細土做出模子,燒好了,把土團敷在外麵,成形以後分割,然後添加紋飾,陰幹,燒成陶範。再把陶範重新拚成一個整體,就可以鑄造了。

直接把銘文跟紋飾一起刻到範上多省力呀?所以大多數青銅器都是這麽做出來的。當銅液倒入,填滿了刻著銘文的空隙,鑄好的筆畫肯定比邊上厚,銘文是凸出來的。要是器物造好了再加銘文,直接刻上去比較容易,這樣寫出來的字是凹進去的。兮甲盤的造假者用強酸刻字,銘文當然也是凹的。這一看就已經不太對了,真品還給他另外加了個難度:凸出的文字不好拓,容易變形,按一個變形的版本造假,怎能成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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