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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詩經,牽連——園有桃、陟岵

(2023-09-15 07:07:48) 下一個

原先有個炎帝後人的隗姓魏國,在千年後的馬嵬坡。周文王滅了它,建了姬姓魏國。等到周武王滅商,為了控製新得的大片土地,魏國遷去了兩百多公裏外的山西芮城縣。再後來這個魏國被晉獻公所滅,那裏的土地轉封給畢萬;畢氏子孫開疆拓土,以魏國之名躋身戰國七雄,為人所熟知。不過《詩經》魏風多半是指那個黃土塬中的姬姓小國,背靠中條山,比底下的黃河高了二百米左右,安安穩穩的居於南北兩處天險之間。

魏城東南十幾公裏有個古渡口,連接著千年古道,或有新風由此吹過,牽動著維新派與守舊者之間的關聯。
 
園有桃(魏風)
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
園有棘,其實之食。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

大致意思:
樹園(裏)有桃,它的果實近於做好的(魚)肉。心滋長憂慮了,我和著伴奏歌唱,又無伴奏清唱。不了解我的人,說我(這個)士驕矜。那人對啊,您說何其。心滋長憂慮了,誰將會知道它。誰將會知道它,何不也不思考。
樹園(裏)有小棗樹,它的果實近於飯食。心滋長憂慮了,姑且因此行走(於)城內。不了解我的人,說我(這個)士沒有極限。那人對啊,您說何其。心滋長憂慮了,誰將會知道它。誰將會知道它,何不也不思考。

“肴”的本義是做好的魚肉,但回憶各種魚肉的口感,無論蒸、炸、煮、烤,依然沒明白為什麽它能似桃。

“肴”也可以泛指,然而豬肉、牛肉什麽的,似乎跟桃子也不相幹。正疑惑著,恰好遇見新鮮黃桃。買回家,削皮、切片、擺盤,假裝自己“園有桃”。

這一嚐卻真吃出了感覺,有幾分生魚片的滑膩味道。

現在說起生魚片來,都覺得是東洋料理;其實它早就寫進《詩經》了。

《六月(小雅)》:“飲禦諸友,炰鱉膾鯉。”

“膾”是細切的生肉,詩裏用的“膾鯉”應該就是生鯉魚片。它當然是廚師做好的,並非熟肉,但完全符合“肴”的定義。

生魚片要大魚才好切,魏城去黃河十幾公裏,而且最近的渡口多半看不到漁民,想吃新鮮的黃河大鯉魚談何容易。作者哪壺不開提哪壺,麵對著好桃,偏要議論魚的美味,有人看不慣了,在背後議論,這個低等貴族驕矜啊。

作者不爭論:沒錯,是我想太多,不想了,不想了,結果等他吃棗的時候故伎重演,又被諷刺了一遍。

鮮棗的口感跟飯食不沾邊,他吃的可能是幹棗。想來想去,口感近似的飯食大概是糕。不過現在的糕多半是用生粉做的,那時應該不是。目前中國出土的圓形石磨,最早是戰國製造。那之前人們用的是石磨盤、石磨棒(有點象搓衣板和擀麵杖);或者杵和臼(玉兔搗藥用的家夥)。用它們可以給穀物脫粒,但直接把穀物磨成細粉就很費力了。因此那時小麥是整粒食用的,很多人都覺得它不如黍、粟好吃。(埃及人用石磨盤和石磨棒去磨小麥麵粉,做餅為食,勤勞得讓人讚歎。)

生的穀物磨起來費勁,等它炒熟之後就容易搗成粉了。加點水把熟粉製成塊狀,這就是《周禮》裏“籩人”負責準備的“糗餌”。

“糗”的意思是炒熟的穀物,接個“餌”字:堅潔若玉餌也。

字典上沒有細寫,不過我猜要加滾水才好黏合,用涼水勉強成型,應該“堅”不起來。傳統上橘紅糕也是這麽做的,不過用了糯米,雖“潔”,但不夠“堅”。

“堅潔”之物吃起來大概不象棗。幸好,《周禮》還記了個“粉飺”與“糗餌”並列。

【許愼曰】“餈”:稻餅,謂炊米爛乃搗之,不為粉也。粉餈以豆為粉糝餈上也,——《康熙字典》

許慎先生認為“粉飺”並不是用粉拌出來的,它是把飯搗爛為餅以後再滾層粉。西周種的是糯米,搗爛以後非常粘,一定得裹粉才方便取食(橘紅糕也要裹層糯米粉,然而它用熟粉加工,算不得粉飺)。粉飺流傳到今天,依然裹著豆粉,底下是美食網站上找的食譜配圖。


東北打糕。

不過,顆粒分明的熟糯米,搗爛成團後會變稀。如果按注釋,“炊米爛”,估計搗後難以成形。許慎先生是君子,下定論之前,大概不曾親手實驗過。

編個故事吧:

魏國有個小貴族,看過外麵的世界。他有個園子,出產的桃子、棗子有名的好吃。某夏日,他設酒宴,請人過來品嚐鮮桃。大家都誇桃好,他順口說起在外吃的生魚片,客人們跟著奉承了幾句。

貴族酒宴往往有樂師助興,此人嗓音不錯,和著伴奏唱了一曲,眾人又一通誇。盛情難卻之下,再唱一首外麵流行的新曲。那曲子連伴奏的樂師也沒聽過,他清唱,出盡了風頭。有個客人不樂意欣賞他的主角光輝,背地裏指責他傲氣。這話傳了回來,他對著朋友喊冤:我沒有啊。你是了解我的,對不對?

朋友當然是了解他,不過這朋友也沒去過外麵,無端說起很貴的生魚片,在他們眼裏確實有點象驕傲炫耀。朋友決定換個角度替他出氣:吃別人請的飯,還要說主人壞話,一定是人品不好。這人是誰?告訴我,我幫你罵他。

他明白了,雖然朋友站在他的一邊,但其實這些人的思路是一樣的。在外麵的黃河岸邊,生魚片不那麽難得,跟他差不多家境的人完全吃得起,怎麽能算傲氣炫耀呢?不過大家都沒出去過,說不明白啊。就算他分辯了,大家也會覺得走出去很費錢,外麵的魚再便宜,也得先出路費才吃得上。他們不知道真的出去,會發現沒那麽難,也不必花好多錢。眾人一昧的望而卻步,說不通的。

如果直說你們該出去看看,那就是對大家指指點點,坐實了“出去一趟自視甚高,假洋鬼子瞧不起人”的評論。但不說吧,眼見著自己的家鄉這麽閉塞下去,趕不上時代,錯失很多機會,也很煩心。愁啊。

算了算了,那人說得對,不提了,不提了。

按本鄉風俗,大家都隻在背後說壞話,當麵依然和和氣氣,日子還是那麽過。

又一日,他依舊請客,桌上擺了棗。大家誇棗好,他嘴快說起了外麵的糕。話一出口,就知道錯了,這回連歌都沒敢唱,送客後就在城裏閑步散心。

然而上次生氣的那位更怒了。新鮮黃河大鯉魚,雖然麻煩,也不是吃不到。花點錢,約個漁夫特地送過來,讓廚師切一切,誰不能嚐個味道。

他竟然提“粉飺”?什麽意思!魏國地勢高,不怕洪災,但也沒多少水可以種稻。這種東西大概隻有國君,卿大夫什麽的吃過,是我們這些人吃得上的嗎?不知分寸,簡直無法無天。

朋友仍然站在他一邊,相信他的人品。然而以一人之身無法對抗眾人的觀念,也不能把已經打開的眼界關上,回到從前。一不小心,一頂大帽子就扣上來了,沒辦法,憂啊。

最後隻能作首詩,表示自己真的沒有過度驕傲,不曾炫耀自己的經曆,正忙著日夜憂思呢;並且非常識時務地把“餈”寫作“食”。

飯食是穀物;黍啊,粟啊這些穀物魏國都有,糯米糕藏在裏麵就不會犯眾怒啦。

社會總是在守舊和維新間搖擺,接下來的這首詩大概是在進取中產生的。

陟岵(魏風)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大致意思:
登那多草木的山啊,向遠處望父親啊。父親說:嗟。我兒子服兵役,早晨夜裏沒有停止。高處謹慎啊,仍然歸來,不要停止。
登那無草木的山啊,向遠處望母親啊。母親說:嗟。我最小的兒子服兵役,早晨夜裏沒有睡。高處謹慎啊,仍然歸來,不要拋棄(我們)。
登那山脊啊,向遠處望兄長啊。兄長說:嗟。我弟弟服兵役,早晨夜裏一定(與同伴)在一起。高處謹慎啊,仍然歸來,不要死亡。

登山眺望故鄉,心知自己的家就在目力所及之處,雖然未必能夠分辨。遠遠望著那個方位,就象已回家跟父母相聚,那不敢訴的苦都可以放心在父母跟前抱怨。渺茫中似聞父母的話語:登山小心啊,別忘了回來。

千年後有個在帝都思親的十七歲少年。思念著故鄉的重陽節,也宛如親見:“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王維》

這一上一下的目光或許能交錯在同一條山脈——魏國背靠的中條山。

王維的家在蒲州,詩題中的山東是指華山之東,這地方現在歸山西永濟管。蒲州往南三公裏就是中條山,或許,到了重陽節,他的兄弟們會去那裏登高。

《陟岵》中提到的山嶺多半也在中條山。魏國在山河之間,對岸的秦嶺雖高卻不駐兵,而函穀關、潼關那些地方跟魏城的海拔差不多,瞻望弗及,作者多半是從中條山上往下看。

姬姓魏國也開疆拓土,很可能吞並了附近的一些小國。詩裏提到的“無止”、“無棄”,或許是因為國君曾允諾,打贏了,功臣可以在外麵分得一大片地。作者是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本想不願走,可是君命難違,不得不去。他哥哥了解戰爭的殘酷,背地裏囑咐弟弟,不要落單,一定要跟同伴一起,千萬平安回來。這話不敢讓父母知曉,怕他們從此提心吊膽,不得安眠。

按《毛詩序》的看法,“魏地陋隘”,礙於地形限製,隻能在中條山跟黃河間的狹長地帶發展。人人都在同一張關係網中,避不了的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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