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秋天,我做為農民工來到長春市屠宰廠,在廠裏的最底層勞動了近一年。屠宰廠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小時候,聽到屠宰廠這三個字,一種莫名的悲哀和壓抑頓時湧上心頭,情緒低落。想象那裏暗無天日,人們手持屠刀,渾身沾滿鮮血,無情地宰殺各種動物。天道不測,造化弄人,我竟然落魄到屠宰廠,從事最髒最累的體力勞動。雖說是一段辛酸坎坷的歲月,卻也往事可堪回首。
屠宰廠的正式名稱為肉類聯合加工廠,簡稱肉聯廠。其功能是收購生豬,飼養一段時間後,將長肥了的豬殺掉,加工成半扇半扇的豬肉、熟食和生物藥品。肉聯廠離市區很遠,周圍是郊區的生產隊。廠裏有五個車間,一車間屠宰加工;二車間接收和飼養生豬;三車間製作熟食;四車間是冷庫;五車間生物製藥。還有一個老廠區在城東郊,是清真車間,加工牛羊肉。
二車間的工作最髒最累,工人都是附近農村生產隊派來的社員,當時叫亦工亦農。他們依舊掙生產隊的工分,沒有工廠的工資和福利,也沒有星期日休息。生產隊從肉聯廠得到的報酬是從豬圈裏起出來的豬糞,這些豬糞是非常好的肥料。許多農村生產隊都渴望與肉聯廠建立這種“換工”的關係。
這個機製對雙方都有利,但主動權在廠方。廠方可以向生產隊要求無償的勞動力支援,後者為了鞏固與肉聯廠的關係,必須無條件滿足廠方的要求。這種以換工形成的工農聯盟,其實質是國家剝削農民,農民不但要出勞動力免費為廠方清理廢物,而且還要額外給廠方提供更多的利益。
肉聯廠的一排豬圈叫一個“豬棟”,一個生產隊可以擁有一個,或半個豬棟的起糞權。當時,有半個豬棟不屬於任何一個生產隊,由擁有其它豬棟的生產隊輪流起糞,這些生產隊都想得到這半個豬棟的永久起糞權。在暗潮湧動的競爭中,我們生產隊也參與進來。
一九七三年秋天,我從集體戶轉到父親下鄉的朱大屯。隊裏知道我父親和市食品公司革委會主任是朋友,讓我通過他找人爭取那半個豬棟。那時,這位主任已經不在食品公司了。我爸給市商業局長劉鈺寫了一個條子,我拿著條子找到劉叔叔。他是我爸的安徽老鄉、延安時期的同學,抗戰勝利後又都來到了東北。劉叔叔給時任食品公司革委會主任寫了一個條子,這位主任看了後也寫了一個條子,讓我拿著去找肉聯廠的革委會主任。信送過去沒幾天,廠方要求生產隊派出二十個勞動力為廠裏幹基建工作,然後再公布這半個豬棟的所屬,以安撫其他競爭者。
生產隊為了鞏固和肉聯廠的關係,派我帶著二十個人給肉聯廠幹活。於是,我成了一名亦工亦農的臨時工。我們住在肉聯廠的工棚裏,在一位王工長的帶領下蓋房子。蓋房子在農村幹過,從土房到磚房,從脫土坯、和泥、和灰、砌磚、到上大梁,每一個工種都幹過。這次在工人師傅指導下幹活,使我蓋房子的技能更加熟練。
兩周後,廠裏宣布將半個豬棟的起糞權給我們生產隊。這樣,需要有人長期在二車間勞動,肉聯廠和生產隊都提出讓我留在肉聯廠勞動。為了生產隊的利益,為了將來貧下中農推薦我上大學,我隻好答應“長期”留在這裏,當一名亦工亦農的長期工。
二車間有三個組,接收組,飼料組和飼養組。正式職工有車間主任、會計、保管員、獸醫、門房,再加上幾個飼養員。二車間的辦公室和更衣室是裏外屋,外屋為較大的更衣室,也是會議室和吃午飯的地方。外麵有飼料庫,十幾排豬棟,還有一些草垛。每個飼養員負責二、三個豬棟,他們自己不用動手幹活,喂豬時抱著一個大鞭子指揮農民工幹這幹那。豬棟的工作很多,每天要準備飼料,喂三次豬,清理豬圈裏的糞便和尿濕的墊圈草,換上幹草,還要定期消毒。一車間和冷庫忙的時候,二車間的農民工還要去支援。清理豬糞便和換墊圈草的工作最髒,接收組、飼料組,還有喂豬的工作不那麽髒,起碼不直接和豬糞尿接觸。
二車間的劉主任是山東人,有山東人特有的脾氣。當時車間稱為連,大家叫他劉連長。我去報到時,他一臉不高興,很嚴肅地說,這裏的工作又髒又累,你能不能幹?不能幹就回去,換個人來。還嚇唬我說,幹不好就收回你們生產隊的豬棟。我表示能幹,他分配我到飼養組。飼養組除了喂豬外,更多的工作是給豬圈清理尿濕的墊圈草,換上幹草,再把濕草晾幹重複使用。起糞裝車主要是由生產隊來拉糞的人幹,豬多時生產隊每天都要來二、三輛馬車拉豬糞。為了搶在喂豬時完成這個工作,我們也要起糞裝車。
到二車間的第二天,是例行的豬圈消毒。一個豬棟分隔成很多個豬圈,一個圈裏大約有二、三十頭豬。圈裏很泥濘,到處都是豬糞豬尿和泥土的混合物,臊臭氣味衝天。我進到豬圈裏噴灑消毒藥液,豬在我腿上蹭來蹭去,我的鞋和褲腿上沾滿了豬糞和被豬蹭上的糞泥。工作完成後,滿身的藥液白點,褲子和鞋上都是豬糞尿的混合物。回到更衣室時,劉連長用異樣的眼光在我身上瞥了一眼,沒說什麽。
幹的最多的活是換墊圈草、運草和曬草。豬圈分兩部分,前半部為地勢較低的露天部分,豬在此大小便;後半部地勢較高,上有屋頂,下墊幹草,是豬休息和睡覺的地方。這些豬十分懶惰肮髒,經常在幹草上大小便,新鋪墊的幹草很快就濕了。我們要進到豬圈裏,用木叉把沾滿豬糞尿的濕草叉出來裝到牛車上,然後再墊上幹草。叉出來的濕草運到空地上晾曬,為了讓草幹得快些,要將濕草抖落開分散鋪在地上。在晾曬過程中還要經常翻動,把濕的一麵翻到上麵。濕草曬幹後裝到牛車上拉回去,做為“新草”重複使用。
冬天,我們拿著木叉,趕著裝滿濕草的牛車去晾草。凜冽的寒風侵肌入骨,我們卷縮著身軀背風而行;荒野上播土揚塵,我們個個灰頭土臉。剛從牛車上卸下的濕草還散發著熱氣,但很快就會被凍在一起,必須快速均勻地將草攤開鋪在地麵上,又是一股夾雜著臊臭的寒氣襲人。盡管天寒地凍,在疾風和日光的威逼下,一塊塊凍在一起的草還是會逐漸幹燥散落開。為了讓草幹得快些,要用木叉一遍遍地翻動,散落的豬糞隨風而起,糞塵飛揚,我們被迫呼吸著汙濁的空氣。
冬去春來,雖然春光明媚,卻沒有鳥語花香,桃紅李白。萬物生發之際,豬圈裏的糞土也蠢蠢欲動,臊臭蒸蒸日上。暖風陣陣,濕草幹的很快,脫落的豬糞伴著塵土隨風飄入空氣中,糞塵彌漫。我雖然望塵生畏,卻也能視若無睹,忍耐堅持。那時,常想起陸遊寫梅花的一句詞,“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這正是我的現實和內心的寫照。看著春風漫卷豬糞土,不免也調侃一句:散落成泥化作塵,隻有髒如故。
夏季,頭上頂著一個大火爐,腳下踩著一個大蒸籠。我們個個汗流浹背在烈日下勞作,汗滴掉在地上溶入糞土,體內水分的流失加劇了疲勞感。濕草幹得更快,從而加快了墊圈草的循環,大大增加了我們的勞動強度。裝車和鋪草時糞塵漫天蓋地,令人窒息,難以忍受,不禁有感而發:
寒來暑往日煎熬,臭氣熏天入九霄。
彌漫糞塵吸肺腑,水深火熱苦丁徭。
起糞裝車相對來說還算幹淨。雖然臊臭氣淩人,勞動強度大,但圈裏的豬糞是濕的,用鐵鍬鏟起來扔到馬車上沒有灰塵。我們在豬出去吃食的時候起糞,豬回來後在我們身邊轉來轉去,把嘴邊的食物殘渣和身上的汙穢物蹭到我們身上。即便如此,也比糞塵飛揚彌漫好得多。
有時候收進來的豬太多,豬圈容納不下,要將豬送到四、五十裏地之外的老廠區,那裏有很多空著的豬圈。我們三人一組,天一放亮就出發,拐彎抹角專挑人少車稀的街道,把一百多頭豬趕往老廠區。三個人分別在豬群的左右和後麵,不停地將亂跑的豬趕回豬群。途中不能休息,不能吃飯。到了中午時分,口幹舌燥,饑腸轆轆,精疲力盡,我幾度險些癱倒在地上。堅持到下午三點鍾,總算到達了目的地。詩曰:
偏街僻巷路人稀,驅使天蓬走四蹄。
直蹈雙足無止步,曲迂百裏到終極。
老廠周圍都是農田和荒野,廠內地曠人稀,顯得很蕭條。交接完畢後,食堂早已關門。我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走半個多小時到達公共汽車站,乘車到有飯店的地方下來吃飯。後來幾次送豬,我們摸索著走不同的路線,找到一條又近又好走的路,中午即可以到達目的地。
我也做過幾天輕鬆的工作。在二車間,除了獸醫張醫生和會計小郭外,我就算是“知識分子”了。有一次,讓我在外麵醒目的牆上寫防火標語,這是我第一次寫一米多見方的大字塊。批林批孔時,上級要求群眾寫大字報批判,要造成轟轟烈烈的氣氛。劉連長讓我替大家寫大字報,為了提高批判水平,還派我去市體育館參加全係統的批林批孔動員大會。那個年代開大會,下麵亂哄哄的,人們大多在底下開小會,有的睡覺,有些女職工織毛衣,沒有幾個人在聽會;主持會場和發言者也不在乎有沒有人聽,他們隻管照本宣科。
會後第二天,會計小郭給我找來一些稿子照抄。因稿子有限,還要抄報紙,在抄寫時要做適當修改,不能同報紙上的詞句一模一樣,也不能兩個人的大字報一樣。寫了幾天,大字報把更衣室四麵牆都掛滿了,每個職工和農民工都有一張。我的大字有了進步,體力也有所恢複,不免沾沾自喜,有詩為證:
筆墨紙硯鋪張開,鳳舞龍飛跩起來。
滿目荒唐皆謬誤,我當練字且悠哉。
有一次看護草垛的工人請假,我替他幾天。這個工作很輕鬆,主要是在幾個草垛間巡視防火,手裏拿著一個耙子,隨時將零亂的草歸攏在一起。那幾天風大,裝卸時許多草被吹散。我將這些草耙到一起,再捆成捆,摞到草垛上。幹了幾天,耙子的耙齒被我耙斷了四、五根。
一車間是流水線作業,活豬進去,半扇半扇的豬肉出來。首先,要殺的豬在前一、二天隻飲水不喂食,將豬肚腸裏的食物和糞便清理幹淨。時辰一到,便將豬從圈裏趕到一車間的後門,那裏隻有一條兩邊封閉的通道,由寬逐漸變窄,最後隻容納一頭豬通過,進入這個死亡通道的豬便沒有回頭路了。
通道的盡頭有一條逐漸向上的傳送帶,後豬擠前豬,前豬自然上了傳送帶。傳送帶將豬傳到一車間後門一米多高的台階上,在傳送帶出口,一個工人拿著個像電話似的東西,其兩端為電極。他將電極按在豬的兩眼上,豬被電擊後立刻翻倒在地,有的還能蹬幾下腿兒,有的一動也不動。上麵有一條不停運轉的傳送鏈,每隔一定間隔掛有一個鉤鏈。另一個工人將鉤鏈套在豬的一條後腿上,這隻豬便被頭朝下吊了起來傳向車間裏。在進入車間途中,有一個工人在每頭豬的頸部刺一刀,鮮紅的豬血頓時就湧了出來。下麵是儲血槽,等豬進入車間時,血剛好流盡。這正是:
甬道後豬拱前豬,前豬一路向屠夫。
屠夫驚電豬麻爪,麻爪不知性命無。
車間裏第一道工序是脫毛。豬被傳到一個大熱水池邊,豬身著地,套在豬後腿上的鉤鏈自然鬆套,一個工人將鉤鏈摘下來,豬就掉進滾燙的熱水池裏。不停轉動的打毛機在熱水池另一端,池裏的豬一個個漂向打毛機,到了一定位置便被卷了進去,一百多斤重的豬在打毛機裏像氣球一樣翻騰跳躍,很快黑豬就變成了“白豬”,最後從打毛機的出口掉進一個涼水池子。
涼水池兩邊站滿了工人,有的負責刮豬大腿根和腋下沒打幹淨的毛,有的用刀將豬蹄子和小腿卸掉。這些工作完成後,豬也冷卻下來,泡幹淨了,便又被倒掛在傳送鏈上。傳送鏈慢慢移動經過一些加工崗位,每個崗位隻做一件事,有的割豬頭,有的開膛摘內髒,有的處理下水,有的將豬鋸成兩半,最後一道工序是蓋檢疫的藍戳。蓋了藍戳記的豬肉便可以投入市場,或進冷庫。
在旺季,一天殺三千頭豬,農民工要到一車間去支援,殺不完還要夜戰。我經常去一車間幹活,每次都在同一個崗位上,即緊挨著打毛機熱氣騰騰的出口,在涼水池邊上刮殘餘的豬毛。工人們稱這個活為“打水刨子”,是一車間最髒、最累、最熱的崗位。打毛機出口有一個用膠皮條做成的簾子,在打毛過程中,這個簾子時常被裏麵的熱氣和翻騰的死豬撩開,夾雜著豬毛、帶有血腥又臭又熱的濁氣直接噴到臉上;打完毛的豬從打毛機的出口掉進涼水池子,帶出來濕熱的臭氣和豬毛又一次撲麵而來,十分惡心,令人窒息。有道是:
蒸騰汙穢裹豬毛,蓋臉劈頭似利刀。
濁熱封喉人作嘔,眩暈氣短入陰曹。
我從水裏將死豬拉過來刮大腿根和腋下沒打掉的毛。刮幹淨後,一鬆手豬就被從打毛機裏新出來的豬推擠到水池那邊。我旁邊的師傅是正式職工,負責將豬蹄子卸掉,這要有點技術。我偶爾也站過這個崗位,是這位師傅看我太熱太辛苦,主動與我交換一會兒。僅一步之遙,就是風清氣朗,舒服涼快,也沒有肮髒的豬毛飛過來。在這個崗位上,我不但學會了卸豬蹄,而且還順便學會了卸豬小腿,這是下一道工序。當豬從涼水池出來再次被倒掛上傳送鏈後,下麵的工作就幹淨和輕鬆多了。
工人們幾乎人手一把刀,在流水線作業的空檔,要不停地用備刀棍兒備刀,以便使下麵的工作更省力。我用的刮刀或者叫“刨子”是不閉合的圓筒形刀具,圓筒三分之一是空的,一側邊緣是刀刃。開工前和工間休息時要抓緊時間磨刀,一旦機器響起來,就沒有時間磨刀了。我這道工序最費時,如果稍一怠慢,從打毛機裏出來的豬就會積滿水池。
在這個工作中,我學會了識別痘豬。痘豬兩肩附近有些隆起,一眼便能看出和正常的豬不同。起初不知道是痘豬,隻覺得這些豬怪怪的。有一次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用刮刀在豬身上劃一刀,頓時皮開肉翻,白花花的痘呈現出來,令人毛骨悚然。從那以後,每當我從水裏將一頭豬拉過來時,便知道這頭豬有沒有痘。有時為了證實自己的感覺,順手劃一刀看看,每次被劃開的豬都有痘。
在一車間工作的人,對“宰”、“殺”這些平常人不輕易出口的詞沒有什麽心理障礙,張口就來。剛開始時,我很不習慣人們把這些充滿血腥的詞匯天天掛在嘴上。時間久了,慢慢地就司空見慣了,聽上去似乎不那麽刺耳了。長期繁重枯燥的體力勞動會使人愚昧,而這種環境會使人變得對生命麻木不仁。
順便說一句,除了一車間外,我還去過清真冷庫搬運羊肉。盡管清真庫裏溫度在零下十幾度,但膻味十分濃烈,對人嗅覺的衝擊力極大。我剛一進入冷庫時,險些被膻翻在地。出了冷庫後,膻氣繞鼻三日,餘味無窮。在那裏工作的人,恐怕吃多少膻葷都不會感覺到膻。
做為長期工,工友們都在家住,每天清晨帶著午飯騎自行車來工廠上班。由於各個生產隊來肉聯廠臨時支援的農民工多了,工棚住不下,我隻好回城裏的家住。家離肉聯廠很遠,每天清晨不到六點鍾從家出發,走到公交車站上車,坐到終點換車,再到終點,最後在指定地點乘廠裏的班車 ― 解放牌大篷車。冬天時,天不亮上班,晚上回到家天已經很黑了。
我媽媽每天清晨四點多鍾就起來為我做飯,除了早飯,還要做帶到廠裏的午飯。那時沒有什麽吃的,主副食都定量憑票證供應。我的戶口在農村,城裏沒有口糧和副食供應,要到農村將玉米碾成玉米麵帶回家裏。每天帶飯的主食以玉米麵窩頭為主,偶爾也有高粱米飯、大米飯或饅頭;菜以土豆為主,經常是燉土豆塊。由於勞動強度大,食物裏缺乏蛋白質和脂肪,每天帶的飯都吃得幹幹淨淨。
那時全家人擠在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小屋裏,雙人床摞雙人床,辦公桌摞辦公桌,再加上一個單人床,剩下的空間隻夠家人側身通行。這樣,晚飯後我必須盡早爬上雙人床上層,以便給家人騰出活動的空間。上床後可以讀一會兒書,由於極度疲勞,很快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在我裝飯盒的書包裏,總裝著一本書,一上公交車就開始讀書,這是我一天裏最有意義、最高興、最享受、最心安理得的時刻。繁重的體力勞動,枯燥緊張的生活,高壓的政治環境,最消磨人的意誌,使人心灰意冷,聽天由命。我時刻銘記著自己的目標,堅定信心。心裏常常提醒自己:謙虛使人不亢,驕傲使人不卑;保持內心的尊嚴,在逆境中不氣餒,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想到《三國演義》裏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故事,不免自嘲、也是自勵一下,有詩為證:
勉從屠戶暫棲身,無奈淪為殺豬人。
但有乾坤翻轉日,向天奮翅上青雲。
在通勤期間,早晨上班等公交車時,似乎每天都遇到一個青年人。我上車,他也上車;我換車,他也換車,最後都上了肉聯廠的班車。剛開始時誰也沒注意到對方,久而久之,我們都意識到對方也在肉聯廠上班,有時我看看他,他看看我,誰都沒說話。我看他不像殺豬人,也很難相信住在附近的人會在肉聯廠上班。有一天,我們終於說話了。原來他從商業學校畢業,分配到肉聯廠一車間當工人,二車間的會計小郭是他同學。我問他在商業學校學些什麽,他不屑地說:“算盤子”。在後來中國的商業大潮中,這位“算盤子”應該大有用武之地。
肉聯廠有一位全國勞動模範,名字叫李祥林,廠裏所有人都叫他老模範。老模範中等身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但印堂不亮,飽經風霜的眉宇之間透著一絲苦相。他文革前曾到北京參加過全國勞模大會,見過毛主席和劉主席。文革後,他被任命為肉聯廠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在廠辦公樓有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裏十分整潔,有一張很大的辦公桌,桌麵上什麽也沒有,看樣子那間辦公室一直空著。他整天在工廠裏辛勞,永遠勤勤懇懇地戰鬥在生產第一線,而且幾乎每年都出工三百六十五天。他住在城鄉之間的老廠區附近,房子十分破舊,雨天上漏下濕;回家早晚兩頭不見太陽,還要伺候病魔纏身的老伴,老伴去世時,他料理後事也隻耽誤了半天工。
我不知道他原來在哪個車間,由於二車間的工作最髒最累,他幾乎天天在二車間勞動,幹最髒、最累的活。這樣,他自然成了我們的打頭的,帶領我們幹活。老模範平時少言寡語,除了指揮我們幹活說幾句話外,整日默不作聲地埋頭苦幹。
做為全國勞動模範,他一心想著為國家多做貢獻,為人民立新功。可是,做為一名普通工人,在肉聯廠除了出工出力外,做更多貢獻的空間十分有限。他勞心焦思,提出了重複使用墊圈草的措施。本來,墊圈草是一次性的,濕了就扔掉。這個主意使我們有了晾草、翻草、運草的活計。據說從賬麵上看,一年可以為國家節省十幾萬元買幹草的錢。
一九七四年春夏流行口蹄疫,許多豬都得了病。收購生豬要進行檢疫,豬進來時沒有病,進了圈很快就病了。那期間經常消毒,但無濟於事,疫情愈演愈烈。我們幾個農民工認為,造成疫情不退的原因之一是重複使用墊圈草。用過的墊圈草帶有口蹄疫病毒,豬接觸了這些帶病毒的草,自然就傳染上口蹄疫了。疫情沒有帶來多大損失,沒見過銷毀病豬,依舊照殺不誤,檢疫的藍戳照蓋不誤,我們幹活的人沒有任何附加防護措施,外界也不知道有口蹄疫發生。現在發生口蹄疫是大事,要封鎖道路、消毒、銷毀禽畜,再加上媒體的渲染,市民也不敢買豬肉吃了。
我覺得老模範很可憐,被套上那個榮譽,便沒有自己的生活了。當然,那個年代也談不上生活,隻是活著。平常人活著還有個星期天休息,不高興了發個牢騷、說個怪話,悶了幾個工友說說笑話,累了偷個懶兒什麽的。可他呢?他什麽都沒有,即使有牢騷也沒處發;他勞筋苦骨,兀兀窮年,就像一台機器,不停地運轉,沒有維修和保養。那個榮譽給了他深藏於內心的榮耀感和幾天的輝煌人生,而他卻貢獻出自己的大半生。
從肉聯廠外麵看,似乎在這裏工作的人都是殺豬的,工種不好,在社會上人們看不起。從肉聯廠內部看,在車間裏加工豬肉還算不錯的工作,或者說,隻要身為國家正式職工,工作都比較輕鬆幹淨。正式工人不願意幹的活,都是農民工幹。能與農民工同甘共苦的職工,全廠僅老模範一人。
經常同我在一起幹活的工友有三位,薛富、李有和小宋。我們四人共同的特點是來自外縣的農村生產隊,這些生產隊無論在距離、感情和關係上都和肉聯廠最遠。這也許能解釋為什麽我們總在一起幹最髒最累的活。薛富和李有來自我們南邊的鄰隊,從他倆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中國農民對“富有”的渴望。小宋來自我們西麵的一個生產隊,距離我隊有好幾裏地遠。還有二位工友偶爾也同我們一起勞動,他們來自附近郊區生產隊,其中一位是還鄉知識青年。被派來肉聯廠的工友在生產隊都是最好的勞力,既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又聽從指揮,人緣好。這些人在肉聯廠的表現,是生產隊與肉聯廠維持良好關係的關鍵之一,所以,生產隊必須派出最好的社員。
薛富三十多歲,中等個頭,皮膚白皙,一表人才,看上去很像是一位學者。他舉止穩重,談吐文雅,笑容可掬,是我們四人中的核心人物。有事與廠方交涉,都由他出麵,廠方對他提出的意見和建議也很重視。我剛到二車間時,他主動向我介紹了二車間的情況,並告訴我要注意的問題。李有和小宋在勞動中有時說起家中的瑣事和煩惱,薛富常以自己的生活經驗慢條斯理地對他們進行勸解和開導,既像一位老大哥規勸家裏的兄弟們,又像“政委”在做思想工作。那時城鄉差別很大,城市人和農村人的差別也相當大,但怎麽看薛富都不像農村人。我常想,要不是出生在農村,要不是遇到那個年代,他的人生一定會大有作為,十分精彩。
我想不起來小宋的名字了,他的外號叫宋大頭,宋大腦袋,沒有人叫他名字,都叫他小宋,或者外號。他是個大塊頭,性情中人,快人快語,一天到晚總是風風火火,忙忙碌碌。小宋家上有老下有小,給人感覺家庭負擔很重,整天為一家人的生計奔波,但又很樂觀。他似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博古通今。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經常給大家講一些曆史典故和奇聞趣事,葷素搭配,真假參半。大家對他說的故事也不認真,一笑了之,卻也能活躍一下枯燥乏味的氣氛,暫時忘記疲勞。那時他剛有小孩,時而津津樂道他的育兒之術,喜悅之情洋溢於表;時而娓娓道來他們夫妻之間的那些事,幸福和煩惱交相輝映。說到夫妻之間的事,他和李有的共同語言最多,那時李有剛結婚不久,他們之間經常交流經驗,有苦有甜。李有是一個典型的東北農村青年,憨厚純樸;兩隻大眼睛看上去有些傻傻的,似乎有些愚鈍。
接收組、飼料組和喂豬的工友們大多來自附近郊區生產隊,雖然天天見麵,但工作崗位不同,彼此之間沒有什麽互動。
在此不妨高攀一下,將二車間的職工也算做工友。要說地位與我們最接近的應該是看大門的老吳太太。其實她還不到五十歲,那時女人不打扮,顯得憔悴蒼老。大家都叫她老吳太太,她也以老太太自居,對大家很關心,問寒問暖。冬天,她穿著一件黑大衣,抄著手在風雪中站在二車間大門口看門。每次看到農民工,總會說幾句貼心話,使我們感到很親切。
二車間另一位女性是會計小郭,她總是戴著一副套袖,一看就知道是文案工作人員。小郭對農民工很客氣,舉止言談中沒有絲毫居高臨下的意味。第一次見到她時,覺得她是一位阿姨。後來才知道她七零屆中學畢業,四個麵向到商業學校學習,畢業後分配到肉聯廠,論年齡她比我還小幾歲。
劉連長直爽、認真、正直,我剛來就給我個下馬威,使我不禁想起林衝麵臨的那一百殺威棒。我的勞動表現很快就改變了他對我先入為主的成見。我察覺到他在暗中觀察我,也關心我,有意無意讓我去做一些輕鬆的工作。他見我午飯很簡單,有一段時間以一盒燉土豆塊為主,便過來問我是不是家裏糧食不夠吃。
獸醫張醫生是二車間唯一的大學生,真正的知識分子,每次豬棟消毒都是在他指導下進行。除了獸醫工作外,他好像還負責防火。我和張醫生說話不多,但能感覺到他對我的同情之心,惺惺相惜之意。在他管轄下一旦有輕鬆的工作,便找我去做,例如,寫防火標語和臨時看護草垛。
我隊豬棟的飼養員師傅是飼養組組長,給人的感覺是高高在上,不易接近。喂豬時,他耀武揚威地甩著鞭子,儼然是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鞭子指到豬槽,豬就像衝鋒陷陣的士兵一樣,嗷嗷地叫著勇往直前,瞬間將滿滿的豬槽席卷一空。
一車間和我有直接關係的職工,就是我崗位旁邊的那位師傅。他曾主動與我交換崗位,使我暫時脫離那惡劣的環境,得以喘息片刻。他相貌英俊,身材高大,兩眼炯炯有神,幹起活來手腳利落。聽說他周日經常被附近的老鄉請去殺豬,可見一車間的職工,無論在哪個崗位上,殺豬都是一把好手。
春節前夕是各生產隊為鞏固工農聯盟最繁忙的時期。他們用馬車拉著換來的大米,自產的白麵,土豆、蘿卜、白菜,還有黏豆包,挨家挨戶地慰問廠裏有關領導和關鍵人物,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慣例。我認為,沒有人會去慰問老模範家,一是他從不過問豬棟分配,二是他絕不會接受賄賂。
我們生產隊雖然是和工人老大哥聯盟的最新成員,但也明白這個潛規則,早已打聽到廠裏一些幹部的住址。年前,生產隊長坐著滿載貨物的馬車進了城,要求我一起參加慰問活動。我沒有辦法拒絕,隻好答應同行。我們冒著臘月的刺骨寒風,在水銀燈照耀下的黯淡夜色中,趕著馬車穿梭於城裏的大街小巷。每到一家,隊長和我扛著慰問品,敲開了人家大門,不等主人反應過來,放下手中的東西掉頭便走。人家在後麵喊,我們邊走邊回答,不敢和主人多說一句話,生怕人家不收。總共去了四、五家,隻有職務最低的劉連長堅決不收,甚至山東人的脾氣都上來了,同其他職位更高的人相比,他的人品更高尚。
參與這樣的事情,我感到很慚愧、很無奈、也很悲哀。我為自己的境遇悲哀,更為中國農民悲哀。他們是中國革命戰爭的主要力量,犧牲最大。革命勝利了,他們在土改中得到的土地,在手中還沒有捂熱乎就被集體化了;他們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和人格尊嚴,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
就這樣,我懷著一顆高傲的雄心,在社會最底層從事著最卑微的體力勞動,每天接觸著豬糞尿,呼吸著糞塵彌漫的空氣,在肉聯廠工作了近一年。我把骨子裏那一點點嬌驕二氣深深地壓在心底,勞動中不怕髒、不怕累。這樣做,是為了在大學招生時獲得貧下中農的推薦。我時刻準備著,準備站在求知的起跑線上,從那裏奔馳起飛。一九七四年大學招生開始了,我暫時回到生產隊參加貧下中農講評、鑒定、推薦的程序。
星移鬥轉,光陰似箭,四十多年轉瞬而過。在塵埃落定之時,想起這段辛酸艱難的經曆,覺得有句話說得非常好:一個人所有的經曆,不管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不管是坎坷的,還是順利的,一旦變成回憶,似乎都有了甜的味道,值得回味。通過回憶,我發覺自己很懷念那一段當農民工的經曆,很想去見見當年的工友和師傅們,看看今天的肉聯廠。我試圖回憶那濕淋淋的墊圈草和那刺鼻的氣味,糞塵飛揚撲麵而來的感覺,打毛機噴出來那熱烘烘的汙穢,工作的勞累和辛酸。但是,這些東西已經隨著歲月飄得無影無蹤,留下來的隻是從苦中過濾出來的甜,這甜是我寶貴的財富,將伴隨我終生。
寫於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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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看了電視劇“縣委大院”。那裏提到養豬造成附近的河水汙染。我沒想明白,他們為什麽不用豬糞作農田的肥料?我猜可能有兩點:一是現在農村基本不種地了,二是種地都用化肥,農家肥太麻煩,不用了。
我家下鄉那會,豬圈裏的糞都是用到農田裏的。
我隻在小時候見過一次殺豬,至今記得很清楚。
一人把豬綁在條凳上,刀刺脖子,放血。
綁和放血過程中,豬拚命掙紮,叫聲震耳欲聾。
還記得當時我的感觸是:“它真不想死啊!”
現在中、美主流屠宰方法都是先電死,再放血,工人不用見證動物的絕望掙紮,也不用聽尖叫聲。
隻有穆斯林商店賣的 halal 肉,必須在動物活著的時候割喉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