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農村的那些年,每年春耕前都不得消停,上級不顧農時節氣,派幹部下來逼迫農民適時早種,好像不催促,農民不知道種地似的。適時早種,啥時候算適時?不是當地老農說了算,也不是生產隊幹部說了算,而是上級派來的幹部說了算。當地的農諺是:立夏到小滿,種啥都不晚。可是幹部們恨不得清明就種完地,誰提出反對意見,就給誰上綱上線扣政治大帽子。
有一年,種下的高粱該出苗時不出苗,又種二遍。上級不但不檢討自己強迫農民早種的錯誤,還將高粱不出苗歸咎於春風。當地早春風沙大,刮起風來塵土飛揚,天昏地暗;地表的浮土被風刮走,種下去的種子被吹得七零八落,焉有出苗的道理?第二年仍不接受教訓,過早種下去的穀子四十天也不出苗,生產隊不得不到處淘換種子,倉促搶種二遍,搞得屯子裏雞飛狗跳,民不聊生。
夏鋤時幹部們也下來幹預,讓社員精耕細作,用小扒鋤鏟地。那麽大片大片的莊稼地,蹲在田裏用小扒鋤鏟,又累又慢,事倍功半,猴年馬月才能鏟完?各家的自留地那麽小,也沒見過哪家用小扒鋤鏟地。集體的地早種,三鏟三趟,個人的自留地晚種,二鏟二趟,產量卻比生產隊的高得多。剛掛鋤幹部就迫不及待地下屯估產,在隊長陪同下逐塊地估產,給人的感覺是怕農民瞞產私分。在秋收前,這樣的估產進行好幾次。打場時幹部們的眼睛盯著糧食不眨眼,催促農民交公糧。
隆冬季節,冰天雪地,北風呼嘯。公社幹部頂風冒雪下來給社員開會,動員大家大幹快上,改土造田,高溫造肥,給人們展示出陽光燦爛的美好前景。幹部們的口才都好,三寸不爛之舌把改土造肥說得天花亂墜。有的社員不以為然,在下麵小聲諷刺這些幹部是,“狗掀門簾子 — 全靠嘴撐著”。在上級的壓力下,隊長不得不違心表態,這個冬天改造多少坰地,造出多少肥料。
幹部走後,隊委會開會研究對策,大話說了出去,將來怎麽應付上級的檢查。他們十分清楚,動員會上說的那些事情根本行不通,土怎麽改?拿什麽改?土地是有限的,能種田的土地都種上了莊稼,上哪兒去造田?高溫造肥理論上不錯,可是農戶幾乎沒有什麽生活垃圾,就那麽點雞屎、豬糞和人糞尿,冬天滴水成冰,那點兒糞還沒等發熱就凍得梆梆硬了,難不成把糞堆到熱炕頭上?
上麵一年到頭瞎折騰,想起一出是一出,春天“東風吹,戰鼓擂”,秋天“戰鼓敲,紅旗飄”,把老百姓支使得暈頭轉向,無所適從。公社幹部生活在農村,原本也是農民,為什麽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農民一馬,讓農民以自己的方式生產呢?他們死心塌地貫徹上級荒謬的指示,為的就是吃那點兒皇糧,脫產不勞動和在鄉間作威作福嗎?
幹部下屯瞎指揮,到了飯點兒生產隊還要給他們派飯,派到誰家,誰家至少要炒一盤雞蛋,這是農戶家能做出來的最好的菜。幹部吃飯時,女人在地上侍候,隨時準備填飯;孩子們靠牆坐在炕上,眼巴巴地盯著碗裏的雞蛋,盼望能剩下一些。好心的幹部可憐孩子,刻意剩下許多雞蛋留給他們。有的幹部悠然自得地一筷子一筷子地夾,一口一口地吃,對周圍的孩子視若無睹;眼看著碗裏的雞蛋越來越少,孩子們的眼睛越瞪越大,希望卻越來越小。幹部撂下筷子那一瞬間,孩子們一擁而上,將那點殘餘的炒雞蛋一搶而空。我兩次看到這樣的情景,真不知道為人之父的幹部怎能吃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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