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風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正文

王麻子

(2022-11-11 11:13:44) 下一個

王麻子是我們電視台的人才。那是96年,我進台第二年的事情,當時研究生還不像今天這麽遍地橫流,本科在我們台就是最高學曆。我們台長那時不知道動了哪根筋,引進了三個碩士研究生。王麻子即是其一。

王麻子,高密人,英文專科畢業後隨漂亮的媳婦去了諸城做了高中老師。忍過三四年後,以同等學曆報考了南京大學的曆史係研究生。96年畢業後,本可以在留在南大教書,但估計是本著家庭團聚的心思,也進入了我就職的這家地市級電視台。

台上的人,對王麻子褒貶不一。有的同事覺得王麻子“不像個文化人兒”,因為他時不時就帶領著一幫小年輕在辦公室打牌,吆三喝四,不務正業,還口稱,不為無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呢。

一天,負責上字幕的小王姑娘告訴我發生在南樓剪輯室的一件趣事。我們那個南樓,橫豎不過兩三層高,卻是有門衛值守,掛著“閑人免進”牌子的重地,記者們從各處攝錄來的影像,皆在此製作編輯完成,然後從一樓技術部播出麵世。這天的新聞,有一條是當地的一個書畫展。按說這類消息上不了當地的新聞聯播,因為既無領導人參加,又不是知名大畫家的展覽。但負責新聞的韓台長是個書畫愛好者,結交了各個檔次的書畫家,中間有沒有互相贈予的交情我們不得而知,但書畫展覽的新聞就常常占據一席之地。說是新聞,不過是給這些書畫家們一個在電視上露麵的機會,滿足下“上過電視新聞”的虛榮心,提高下知名度罷了。韓台之下,編輯之上,還有個張主任,負責把中間這道關,簽字時見到列表上有這類新聞,往往嘴一撇,今天又有韓台的書畫展呢。

這日,王麻子被派去拍攝這則新聞,回來剪輯好後交給值班編輯。新聞串聯好後,韓台坐在剪輯室角落的沙發上和編輯及字幕員一幹人眾逐條審看。看到這條時,發現除了一些書畫特寫和寥寥的幾個觀眾外,並沒有書畫家們的鏡頭。韓台長發話了,這是誰拍的,鏡頭不行,叫他來,重新剪輯。王麻子家就在電視台院內,一個內線電話就叫過來了。進門就問,哪裏不行?台長說,該上的鏡頭一個都沒有。麻子心知肚明,卻說,哪個該上,哪個不該上?台長頓了下,反問道,你說呢?麻子回到,依我看,哪個都不該上。如果這些人都叫書畫家,那阿貓阿狗都是了。台長語塞,怒道,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麻子莞爾一笑,掏出原始的攝像帶,哦,那當然是你說了算,你說了算,來來來,你說哪個上咱就上哪個。字幕員說他們一群人強忍住笑,差點憋出內傷。

再有一次,99年十一過後,麻子開始籌備跑路,新聞業務也就不怎麽上心了。有天主任安排他,明天去開個農業方麵的會,你跟金鳳去一下吧。麻子心裏不想去,就說,一個會還用倆人去?金鳳去不就行了?主任說,金鳳一人辦不了。麻子就說,那我要去的話就不需要金鳳去了。主任說,那就你去吧。麻子接著說,我不去,明天有其他事,扭頭就走。到門口時,主任不悅,說了一句,你現在連個初中生都不如了。他回道,別說初中生了,我連你都快不如了。

麻子說話幽默,嘴巴利索,又熱衷和小年輕們混在一起,來台不久,各個部室就都串熟了。除了我們新聞部,專題部和國際部也是我們那個小台主要製作節目的部門。一天,麻子酒後興起,跟牌友們說,我看這電視台呢,就是個大妓院。新聞部呢,就是青樓,對方還車來車往地接送,稍算體麵。專題部呢,就是路邊店,自己送貨上門,還常常白幹。國際部呢,是包房,明麵上自雲賣藝不賣身,背地裏也不乏行些苟且之事。這話後來居然傳到我們大台長耳中,麻子就是他引進來的。後來麻子離台赴京讀書,坐台長專車去喝送行酒,車上還被問起,聽說是你編排的?搞得麻子怪不好意思,連聲說,都是醉話,醉話。

麻子在台四年,第三年光景,麻子新聞明顯沒有以前產量高。部裏人竊竊私語,說麻子要辭職去考博士,有人信有人疑。當時電視台正如日中天,我們被稱為政府台,吃公家飯,獎金比工資高,出去采訪,各種紀念品禮品券收多少完全看你胃口有多大,或者臉皮有多厚。據說我們部有個記者,出去混吃都是一絕。比如說,上午的新聞,到中午時分,采訪單位管個飯是正常操作,這廝往往喝到下午三四點還不叫停,直接把午飯拖到晚飯光景,還把他也在電視台做播音員的媳婦也叫來一起同吃,二醉方歸。采訪單位的接待人員常常叫苦不迭,幾番下來,隻得委婉地告訴新聞部主任,派記者的時候,能不能別派那位姓啥的記者來?我們都很忙。讓主任頗失顏麵,大光其火。問題是,這廝也是爺,得罪不起。其父是當地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按理說膽識俱有,可惜生的這個娃不是孫仲謀,高中都未能畢業,隻得送到部隊去,打算曲線救國。從軍期間,老爹托關係把他安排在央視軍事部,發揮他膘肥體壯的優勢,幫忙扛扛攝像機,抬抬設備箱啥的,就這樣,混上了一兩件印著央視字樣的馬甲,整日穿在身上,就成了有央視工作經曆的人,然後就這麽下凡到我們地市級台了。當然背後的故事一定不這麽簡單。他來台前夕,我們台一百多號人,每人都被贈送了一套他爹那個上市公司的毛料西服,還有寫著我台字樣的茄克衫,據說總價值近百萬元。

剛才說到他那個播音員媳婦,也是頗有故事的人。那姑娘原本是他爹公司的廠花,在廠裏麵的電視台做播音員的,按一些老江湖的話,是他爹幫他看中先占下的媳婦,人確實是很漂亮,很狐媚的那種,身材也是一流。那廝入職後不久,媳婦也搞進來了,畢竟政府台聽起來比企業台要高大上一點吧。他們進台約有兩年左右的時間,忽一日,我們部主任室來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模樣俊俏,卻滿麵悲戚,說是被我們那記者欺騙了,又不肯給名分,還腳底抹油開溜了,所以她要當麵討個說法,於是整日坐在主任屋的沙發上哭訴不走。主任人嘴拙心善,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常常到我們編輯室躲避,念叨著,又來了,又來了,這可咋辦?這家夥,真把我們害苦了。

待這家夥終於露麵,卻跟我們滿腹委屈地說,他是被設計了,而且是被他那個正希望成為前妻的媳婦設計的。他承認他是有個小毛病,就是成龍說的那個全天下男人都有的那個小毛病,所以這個陰險的前妻就派人給安排了這個姑娘,然後再抓現行,現在就要以此為借口要和他離婚。而且他自己計算了一下,他們從結婚到現在,剛好六年多幾天,按當時中國的婚姻法,婚姻滿六年,家產就要對半分。這婆娘,太精明了,他恨恨地說。我們編輯們一時間居然對這個人充滿了同情。不久後,我們台廣告部有人去一外商家談合同,看見他的前妻從浴室裏穿著絲質浴袍出來。

按說,他前妻這樣的人,我一般是敬而遠之的,聽聽故事就好了。但好巧不巧,我們居然還做過室友,盡管一晚都沒同居過,而且還因為做室友鬧了沸沸揚揚的一出。那時候,因為有時候我會值晚間新聞的班,所以在單位有個集體宿舍,是一套公寓中的一個小間,左右不超過十五個平方。而且還有一個趙姓室友。趙姑娘和我同年進台,是民航局局長的兒媳婦,有豪宅居住,不會常來。我呢,家離台騎車也不過十分鍾,除了打牌晚了不想回家打擾家人,也很少住在宿舍。宿舍裏什麽都沒有,除了台上配的兩張簡易的單人床。趙姑娘愛美衣服多,自己就搬了個大衣櫥立在她床頭,正對門口。播音員入台後,離家比較遠,求一間宿舍,台上一時沒地方,就把她安排進了我們宿舍。聽到這個消息,我有點好奇,這麽小的宿舍,如何安得下第三張床,下班後就到宿舍去看看情況。進門一看,有些吃驚,我的床被拆了,床板和架子立在牆上,床上的被褥被胡亂卷起,堆在地上,衝門的大衣櫥被挪到了我的床原來的位置。衣櫥原來的地方,擺上了一張新床,粉色基調,整潔有序,一看就是個講究人,想必就是那個尚未曾謀麵的播音員的新居了。我有些惱火,覺得這姑娘有些不客氣,我的辦公室就在她樓上,動別人東西,不能知會一聲嗎。又一想反正自己也不常用,和這種素質的人一起住也沒啥意思,就鎖上門走了。晚上和男朋友見麵時,說起這事。沒成想,男友反應非常激烈,說,這不是欺負咱嗎,找她算賬去,拔腿就要走。我苦勸硬拉未果,他騎上摩托車一路絕塵而去,留我一人在夜色中淩亂,隻好小跑著跟到宿舍去。

等我到時,過了也就二十分鍾光景吧。宿舍在五樓。我到一樓就聽到上麵傳來的嘈雜聲。爬上五樓,就見播音員穿著絲質睡衣,露著香肩,臉上還敷著麵膜,楚楚可憐地站在公寓的客廳裏不知所措。宿舍裏已是一片淩亂,大衣櫥被胡亂推到角落裏,漂亮的櫥櫃上,已經刮花了一大片。男友正努力要把我的床重新支起來,還一邊大聲訓斥著播音員,以後再敢動我女朋友的東西,小心我連你一起扔出去。

我還驚魂未定,住在四樓的薑書記走了進來。她是我們台的黨委副書記,為人非常平和低調,說話做事從不逾矩,連個子都長得很配合,嬌小玲瓏,讓我們那個身高不到一米六五的王台長兼黨委書記顯得很有氣勢。薑書記問發生了什麽事,我就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下。薑書記思忖片刻,說道,現在已經是晚上11點了,我家孩子還要睡覺,要不今晚大家先散了,明天我們開個會商量一下怎麽樣?這話一說,大家就各各散了。想來這薑書記真是個聰明人,在電視台這樣的地方,大家都是哪路神仙,必須先得回去好好理理,當場若下斷語,事後恐不好補救,不如回頭做做功課再說。

我當時剛進台不到一年,自覺還沒出成績呢,男友這一鬧,先讓自己出名了,那尷尬,班都不想去了,就稱病在家休息。據男友說,我們台把這事通知了他們單位,他們的大隊長被請去一起參加會議。大隊長先是代表男友道了個歉,說他不該那麽衝動,然後就說,事出有因,這事對方是不是處理得也不太尊重人?年輕人,女友受了氣,替她出頭是不是大家也能理解。男友是個刑警,他的大隊長我見過,四十左右,平頭短發,皮膚黝黑,臉上極少看到笑容,平時說話的腔調,說不上是叫霸氣還是匪氣,掉地上砸個坑的那種。他這樣一定調,我們台也不好說別的,就把播音員批評了一下,說她應該先和我打招呼再搬床,然後被損壞的大衣櫥,本來就不應該放在集體宿舍,所以由物主趙姑娘自己承擔損失,並搬出宿舍。這件當時在我看來極傷麵子的大事兒,居然就這麽了了。我呢,從此大家也都知道了,有個不好惹的男朋友,在人事複雜的電視台,說不上這對我是個好事還是壞事。

扯遠了,繼續說王麻子。他就在大家的猜疑中,在台待了四年後,2000年,考上北大曆史係的博士,辭職走人了。據說他辭職著實讓大家跌了一次眼鏡,放著好好的電視台工作不幹,去讀什麽博士。有意思的是,2001年,我又讓大家跌了一次,我也辭職去讀書了,不過我的原因眾所周知,大家也都理解,主任真誠地說,雖然不舍,也隻有祝福。送行的酒會上,主任跟我說,你來新聞部六年,幹得非常出色,六年裏,我隻批評過你一次,你還記得嗎?我當然記得。但在那熱烈又傷感的氣氛中,我必須很困惑,就說,主任你批評過我嗎?我怎麽不記得?

主任緩緩地說,你可能不記得了。那時你剛工作,你母親在虞虹橋頭有個冷飲攤,你經常在那裏幫忙。我其實心裏是很讚賞的,覺得你這個孩子很踏實,很孝順,不因為自己在電視台工作就放不下架子。問題是,馬路對麵就是咱們廣電局的大樓,從樓上就看得清清楚楚。我去局裏開會,每次王平副局長都說,你們部的記者怎麽那麽有時間,是不是工作不忙啊。時間長了,我也覺得這個影響不好。所以有天我車從那裏路過,看見你又在那裏,你下午來上班的時候,我就叫你到我辦公室來,說了一下你,還記得嗎。

我繼續裝糊塗,還有這事?真不記得了。我就記得主任這六年特別關照我,我在部裏待得真得很舒心,如果不是家庭出了問題,真不想離開親愛的同誌們。

從小到大,我被人批評的次數,一隻手可以數得過來。所以,那次來自主任的批評,至今記憶猶新。

在我剛工作的前兩年,我媽還在我家樓下的路邊繼續她的事業--擺了個冰櫃賣雪糕。風雨無阻,任誰說都不聽。媽媽一生辛苦操勞,覺得不工作就是罪過。我爸爸從縣城裏調到市裏工作後,她隻好從所在工廠辦理了內退,跟隨來到市裏,那時媽媽還不到50歲,自覺還身強力壯,天天閑在家裏看電視,心下著急,每天思量做點什麽。媽媽文化不高,但情商超群,來了不到半年,就搞清楚了我們文化局大院裏誰家的誰是誰,做什麽的。和我爸爸出去散步,一路都是和她打招呼的人,連我爸爸都半驚歎半譏諷說道,你幸虧沒文化,要不得是個外交家了。慢慢地,我媽媽把目光鎖定在了劇團拉二胡的那個人的媳婦身上了。那小媳婦是個南方人,身形瘦小,說話語速極快,媽媽叫她“小娘們兒”。小娘們兒的男人因為年輕時犯過生活作風的錯誤,在當地找不到對象,就七拐八彎地到南方找了她。她沒什麽文化,男人也沒什麽過硬的社會關係,沒能力給她找個正經工作,小娘們兒就在大院門口的街道上擺了個冰櫃賣雪糕冷飲。我媽媽剛來城市,也沒什麽故知,就常常坐在她的冷飲攤上和她聊天,由此迅速了解了大院裏的各種人物和掌故,同時也摸清了她的“商業秘密”。什麽地方進貨,什麽口味的冰激淩受歡迎,媽媽都默默記在心裏,自己還專程騎車去實地考察幾個進貨渠道,看哪家的價格更便宜。來到城市的第二年夏天,媽媽就跟爸爸要求,也要去擺個冷飲攤點,地點她都看好了,就在大街的拐角處,既不和小娘們形成競爭,背後又靠著一個叫”奇醜”的照相館,可以從裏麵接水接電,媽媽都和他們打好招呼了。看媽媽決心已定,爸爸也就同意了。

爸爸在市文化局做辦公室主任,業餘寫小說,還出過幾本書,在當地的文化圈裏多少也有些名氣,按說這個麵子是要的,自己的家屬要去擺攤,而且還就在自己單位院門口,人來人往,不怕旁人笑話嗎。可爸爸心態好得很,誰願笑笑去吧,我才不在乎。我現在還記得,每天晚上,媽媽收攤回家,客廳地上擺滿零錢,爸爸幫媽媽五毛一塊地在數錢,感覺那是他們的幸福時刻。

媽媽從1992年,我去大學的第二年就開始了她的“事業”,想來那正合了小平同誌南巡的號召呢,媽媽居然比我這個大學生都更懂得時代的脈搏。那時候,哥哥和我都在讀大學,家裏隻有爸爸一份公務員收入,經濟確實不那麽寬裕,所以想有點額外的收入也能理解。93年我哥哥大學畢業,就提議媽媽不要再做了,可媽媽剛嚐到自己賺錢的甜頭,正幹勁十足,哪裏肯聽,說比她在工廠時賺錢輕鬆多了。 95年我也大學畢業了,家裏所有孩子都經濟獨立了,實在不需要媽媽再做事了。幾次我坐車出去采訪,路過媽媽的冷飲攤,看到她在烈日下的遮陽傘下打盹,就覺得心疼不已。開了幾次家庭會議,要她停,但媽媽死活不肯,說閑著的話,她會閑出毛病來。媽媽一向是個很隨和的人,但這事卻很執著,我們三個做兒女的聽她這麽說,也就由她了。

但有一個問題就是,擺攤這活,雖然不累,但離不開人,得有人時時刻刻守在那裏。媽媽總得有人替班回家吃飯和休息一下吧。於是,我們三個孩子,就常常輪流去冷飲攤值班。我最小,覺得前幾年哥哥姐姐做得多,就主動多去一些。剛開始的時候,也覺得頗不好意思。拿本小說坐在冰櫃後麵打發時間。媽媽見了很不滿意,說,你這樣可不行,這怎麽能有生意?我說,這麽大冰櫃,打老遠就看得見,難道我還需要站起身來吆喝不成?想買的,看見了自然買,不想買的,你拉人家也不成呀。媽媽說,那你可太不懂行了。人家本來可買可不買的,看見你在這裏看書,想叫你一聲你還不一定聽見,人家就往下一個攤點去了,你就失去了一個買賣。還有,你要注意觀察來往的行人,大老遠就知道誰可能停下來買。我說,這麽神?說說看。媽媽說,你看那些掛外地車牌的車,開到這裏問個路的,一般都會買,也不會計較價錢。騎車帶著孩子的,到了這裏,你隻要看著他們,他們就會停下來買。晚上電影散場的時候,會是一個小高峰,很多搞對象的小年輕都會來買。媽媽笑著總結道,看他們付錢的架勢,我就知道他們處到哪個階段了。要是男生要買,女方拉著他不要買,說明剛認識不久。要是女方要買,男生拉著她走,就說明他們已經認識很久,打算談婚論嫁了。

我不得不佩服媽媽敏銳的觀察能力和社會經驗,跟我這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相比,我的經驗值接近零。我對人沒有戒心,也很少懷疑別人的話。一天,我在值班的時候,走來了一個南方人,看起來又累又渴,來買汽水喝。我媽媽很周到,在攤位放了幾個馬紮給客人坐。這人就邊喝邊和我聊天。說他是做好大的外貿生意的,有自己的公司,規模多大,員工什麽的,他這次來這裏是要談一筆大買賣的,數字都很天文。我沒有多少經商的朋友,但覺得那人真有本事,就問了他很多問題。還在聊天時,媽媽回來了,在一旁聽了一會。那人走後,我有點激動地跟媽媽說,那人是個公司老總呢,做大生意的。媽媽白了我一眼,歎口氣,哎,也就你信。你沒看到嗎,他的涼鞋都是塑料的,斷了一根帶子還穿著,還做大買賣呢,我的閨女呀。

在替媽媽值班的有限時間裏,我幫媽媽丟的一定比賺的多。怎麽說呢?就是收到了假錢,還都是大額的,讓媽媽哭笑不得。我每次的描述都大同小異。都是對方匆匆來,要一大堆各樣冷飲,在我好不容易找齊全的時候,對方忽然掏出張百元大鈔來,我擔心冷飲化掉,往往就著急忙活地給他找零錢。等人走後,我才發現手裏拿的是假錢。時間久了,有時候錢拿到手裏的瞬間,也會感覺不對,但往往是我剛一遲疑,對方就會拉長聲音說,小姑娘,不是假的,不用看了。我就不好意思繼續當人家麵仔細檢查了。媽媽辛苦一天,一般也掙不到一百塊,一下都讓這張假鈔報銷了。收了幾張這樣的假鈔後,媽媽去問她的生意同行,那個小娘們兒。小娘們兒輕描淡寫地說,不要著急,拿來給我吧。我媽媽很詫異,都是百元大鈔,你能有什麽辦法?小娘們神秘一笑,拿出一個驗鈔機來,把假鈔放上,綠燈閃爍,順利通過。這也能行?把我媽真是看楞了。小娘們兒說,這有啥不行,假錢流通開了,就和真錢一樣了,我有一次從銀行取的錢裏還有假的呢,沒關係的。

日子就這麽流水一般地過去了,無波無瀾。直到那天中午我替媽媽值完班,匆匆騎車趕到辦公室,路過主任室時,主任忽然喊住我,小秦,進來下說個事好吧?好呀,我笑著應著走進去。主任一般對我都很客氣,那天臉色明顯有點不悅,你看看現在幾點了,都快2點半了,你要知道,你上班的地方是電視台啊,不是別的地方。我心下立刻明白主任在說什麽,耳朵都熱起來了,就收起笑容,低眉順眼地小聲說了句,好的,不好意思,我以後早點回來。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事也一直記在主任心裏,我倒有些感動。新聞部30多口人,多數不是省油的燈,加上還得照應那些方方麵麵的關係,這個主任位子也不是好當的。

好,繼續說回王麻子。再次跟王麻子聯係上,就是我已經回到山大讀研究生了,剛入學不久,接到他的電話,他已經在北大讀博二了。他說,我聽說你也出來讀研啦?祝賀你啊,這個選擇是對的,電視台那鳥地方,不值得留戀。其實我當時心裏並不明確地知道,離開電視台之後,我將何去何從。年屆三十,孑然一身,還有家難歸。

研一暑假,叔叔家的堂弟楠楠拿到美利堅一所大學的獎學金,要去讀研,來我家告別。席間叔叔嬸嬸一頓眉飛色舞地炫耀,讓我爸心底那攀比的小火苗熊熊燃燒起來。以前說過,我爸爸這人,清高是有,但真不虛榮。他四歲喪母,從小寄人籬下,在農村的大伯家長大。親生父親在外幹革命,顧不上他,雖說文革時被打成走資派,狼狽不堪,但文革後迅速官複原職,又再婚生子,有兒有女,日子紅火。爺爺和我爸爸的唯一聯係,就是每月定時寄到的夥食費。孤獨和苦難帶給爸爸的不止是堅韌的勇氣,還有對生命的思考,他將這些訴諸筆端,寄給遠方的雜誌社,居然慢慢積攢起了一些名氣,先是帶領全家走出了高崖老家,把家安到縣城,年近不惑,又舉家搬到市裏。但我想,爸爸的心底裏,一定在跟同父異母的叔叔家做著比較。

叔叔家的這個堂弟,比我小五六歲。從小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可謂錦衣玉食。爺爺是當時縣裏的計劃委員會主任。計劃經濟時代,那是個炙手可熱的位子。他們家住在一棟兩層別墅裏,70年代家裏就有了冰箱和電視機,而我家70年代末才剛剛能填飽肚子。我們剛搬到縣城的時候,我才六七歲,去奶奶家,她正抱著一兩歲的堂弟楠楠,稀罕得不行。我不識趣,跑過去舉著小手跟她說,奶奶,奶奶,你知道嗎,我的手有十個鬥呢,媽媽說,十個鬥紋的人有福氣。奶奶笑了,把她的親孫兒楠楠高高舉過頭頂,哎,別說十個,就是有二十個鬥,也比不過我家楠楠有福啊。我小,這話我不太懂,一旁的媽媽卻紅了眼圈,放下給爺爺的生日禮物,拉著我就回了家。

我家住在城南,爺爺家在城中,相距不過幾裏路,但我們去爺爺家的日子每年都是固定的,一是生日時給他祝壽,二是春節時給他拜年。但即便是這兩天,我也沒有機會跟他單獨說話。他在位時,這兩個日子裏從來都是高朋滿座。我那時想,如果走在路上,我想爺爺是認不得我的。唯一有記憶的一次和爺爺的對話,是他退休後的那個春節。我依照慣例,來給他拜年問候,這是爸爸立下的規矩,不管喜不喜歡,都要去走個過場。走進他家的那條巷子,我就覺得有些不一樣。往年,來給他拜年的車輛,早就將巷子塞得滿滿當當,那年卻一輛車沒看見。走進大門,院子裏花草依然,他種的佛手、金桔像往年一樣富態安詳,但屋子裏居然一片寂靜。我走進去,隻有他一人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手裏轉著兩個石球,神情落寞。我輕輕地問了聲,爺爺過年好。他半眯著眼,微微點點頭,好好好,坐坐吧。我坐下,也不知說些什麽,就隨手拿起旁邊茶幾上的一本雜誌,假裝翻看起來。那時我應該是在讀高中了。不要看那些東西,爺爺忽然說道,全是假的,騙人的。我很愕然,翻到封麵,寫著《紅旗》,現在已經改名叫《求是》了。這是我記憶中和爺爺的唯一一次對話。再次見到,他已是病危,二度中風後住院,已經不能言語。

我的這個叔叔生於50年代,被叫做新中國最不走運的那一代,長身體時趕上三年困難時期;學知識時趕上上山下鄉和“文革”;壯年時趕上下崗分流;退休時又趕上了退休雙軌製。但虧了爺爺的蔭護,雖然沒正經讀過多少書,但並沒有吃過多少苦。在那個小縣城裏,先後搞垮過幾個工廠,自己的口袋卻從沒空過。可能缺少苦難的洗禮,他的性格也比爸爸要達觀得多。從來見到他,都是笑嘻嘻的,說話還很幽默。爺爺葬禮上,爸爸傷心欲絕,一度昏厥,叔叔卻蹲在地上看螞蟻打架。讓媽媽很不理解,你爸從小都沒在他父親身邊待過幾天,哪來的那麽多感情,人家那邊那個整天圍著轉的,倒是想得開。

堂弟家人一走,爸爸就問我,他們說美國那麽好,你咋不去?我說,我一個學中文的,去美國能幹啥?他學生物的,獎學金機會多。爸爸不甘心,說,我記得你說你大學宿舍老六,叫什麽莎的,不是整天吵著要去美國嗎。

我有點後悔什麽都和父母交流了。宿舍老六那幾年確實在忙著考寄考托,一心要出國。也是從她那裏,我才知道文科也可以出國,還可以申請獎學金。我後來的美國導師沃克,說起來還是她先套磁認識的。她寫電郵,說自己對他的景仰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希望到他門下攻讀,然後問能給獎學金支持不。老教授很激動,馬上發給她一篇最新力作,要和她討論。可憐的老六,讀了幾遍,不知所雲,就轉發給我,讓我幫她看看。我當時在讀研一,正有功夫,讀了一下,雖說也是半懂不懂,但覺得這老教授的研究挺有意思的。就在某次和父母的通信時,當作趣事講給爸爸聽,沒想爸爸還放心裏去了。

我從來都是不願辜負父母的乖乖女,於是,02年的暑假,我就打點行裝,提早返校,開始了我的出國留學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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