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之第三夜:麥地那——時光的圍城
麥地那,Medina,老城,都說的同一個地方。
在阿拉伯世界遊曆,或早或遲總會聽到這個說法,繼而真切感受到。比直接叫老城更有韻味。每座城市,大大小小,總有那麽一個。厚厚的城牆圍著了人們,也圍著了時光,任你城外天翻地覆慨而慷,我自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老城麵容複雜,每一個毛孔似乎都藏著一個故事。小巷交織糾纏,蛛網般,分不清哪條是阿卜杜的曾祖父住過的,哪條能找到法蒂瑪曾在清晨聽鳥鳴的深院。
這裏適合慢慢喝當地濃鬱的摩洛哥薄荷茶,或買一杯厚重苦澀,喝起來滿嘴沙的阿甘草(argan)咖啡。站在街邊,聊穆罕默德的四位老婆昨晚打得雞飛狗跳。
老城的時光自被圍起來那一天,就是用來打發的,中文世界的996對他們來說,才是天方夜譚。
上午的陽光漸漸熱起來。才來幾天,我已經曬成柏柏爾人,但他們黑裏透亮,原生態,我卻黑得偷偷摸摸,邯鄲學步。
inDrive順利叫了車,司機是柏柏爾人,會說柏柏爾語,阿拉伯語,法語。法語說得很溜,聽起來跟我們魁北克法語有點像,可能巴黎口音進化了,僻壤反而保留了古樸淳樸。聽著大碴子味兒的法語,竟生出他鄉遇故知感。我施展出我全部法語家當,與司機手舞足蹈聊起來。
他說,法語是必修課,一直到中學。摩洛哥對法蘭西總是那麽一往情深,不知他是否知道他的祖先曾統治伊比利亞八百年的榮光。被殖民,帶來的僅僅是精神鴉片,還是真正產生文化升級。這個國家,隨處可見的法語,似乎比阿拉伯語還理直氣壯。他接著誇中國,說中國好,雖然我跟他說我是中國人,住在加拿大。你去過?我問。沒有,但我知道,他說。但他不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距離產生遠方與詩意,如同我們飛機火車巴士輾轉來此。
司機在各種今古交通工具中見縫插針,敏捷穿梭。汽車,摩托車,自行車,馬車,驢車,板車,人,貓,狗,鬥在前麵的腳踏車,狼奔豕突,融合成一股巨大的交通洪流。尾氣在熱浪中蒸騰,平時養尊處優的肺葉連適應的時間都沒有。
穿過一道城門,熟悉的火焰門,來到麥地那,馬拉喀什的麥地那,緊鄰不眠廣場。司機說一定要帶我們去香料店,他跟老板很熟。要了三杯薄荷茶,對我們連說三遍:免費,免費,免費。梅梅心善,給了司機不菲的小費。Passe une bonne journée! 柏柏爾司機用法語與我們道別。說實話,薄荷茶太甜,原味薄荷太猛,喝不慣,哪怕每次都叫不加糖。
香料店,帶給我麥地那的初印象——香料呈現猛烈的色彩,越猛顏色越豔,碾成粉末後,飽和度更是鋒芒畢露。店裏更是各種響亮的氣味,爭先恐後鑽入鼻孔。站在色香味俱全,名動天下的咖喱前,原來香料可以成為一個民族的集體logo。可以想象,當初的歐洲人,成天吃著寡淡無味的Fish & Chips,突然嚐到來自東方的香料,齊唱:What a wonderful world! 大航海,其實就是大香料,滿足最原始的欲望與衝動。歐洲人把肉桂等奉為至寶,價比黃金,物以稀為貴。一稀少,就幻想,把香料原產地想象成天堂。
逛不完,根本逛不完。大大小小的街巷,應該上千。來自四麵八方的遊客,都往老城跑,塞滿每一條巷道。窄巷子搭了棚,隔開暑氣,倒也蔭涼;寬巷子,陽光照進,立即熱起來。是的,確實想起了成都的寬窄巷子,比起這兒,說是香榭麗舍般的康莊大道一點不為過。路麵用我最喜歡的cobblestone鋪成,越是年長日久,石頭越黑。塵土、雨水和風協力把石頭雕出沉吟的表情。
但懷古幽思總被打斷,要隨時躲避不知從哪竄出來的摩托。這些半大阿拉伯小子,故意把引擎弄得劈裏叭啦,轟鳴吼叫著,高分貝在街巷橫衝直闖,哪管這兒本該散發橘黃光影的阿拉丁神燈,本應享受Rumi詩歌的“靜默”——Five hundred odes conclude with khamush, silence……舊世界的鄉愁已經無處安放。
梅梅卻興高采烈,左顧右盼。女人一生要出片,另一生要逛街。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義烏,各種義烏充斥的店鋪一家挨一家。銀器,皮具,鞋子,衣服。梅梅說他們不知咋想的,服裝店裏大多賣他們的民族服飾,不像希臘意大利,販賣時尚,不把遊客口袋裏的錢掏出來不算有本事。說著指給我看:你看看,這些阿拉伯女士長袍,傑拉巴,雖然鑲了蕾絲邊腰帶,束了高高的腰身,色彩也非常豔麗,可也隻是紀念品,買來也穿不著。原來服裝也有普世,我想。
當然也少不了賣顏料的,賣畫的,賣吃喝的。走累了,選了一家當街的餐館,喝口茶,準備吃點啥。鄰桌幾位歐洲白人,銀發矍鑠。聽著口音鏗鏘,一問,果然來自荷蘭,再問,果然來自阿姆斯特丹。通常尋訪某地,會記住當地有名的吃食,還有咀嚼吃食在耳朵裏的聽覺記憶,但實在想不起荷蘭有啥吃的,常見的是FEBO,不就是荷蘭麥當勞嘛。我問老者他吃的塔吉鍋有沒有FEBO好吃,卻引來白眼。
塔吉鍋,阿拉伯世界的一種三角圓錐陶土鍋,透氣不透水,蒸氣循環上升,減少水分流失,水汽均勻地滴落在食材上,保留其原味。看起來有點像東北大亂燉,食物燉到酥爛,加堅果和幹果,佐以土豆、胡蘿卜、豌豆、胡瓜、番茄;也可配辣椒、薑黃、肉桂等香料。我吃著還行,但梅梅吃得皺眉頭。
晚餐,沒得啥選,進了一家有rooftop的餐館,居高臨下,看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對麵號稱摩洛哥味道最好的餐館。滿足不了口欲,至少能飽飽眼福。
能與塔吉鍋分庭抗禮的,是一種叫著庫斯庫斯,couscous的北非食物。菜單上,這倆都帶著阿拉伯市井的氛圍,塔吉鍋看起來還有點過氣名門望族的派頭,而庫斯庫斯幹脆放下身段,赤裸裸的蒼蠅館子誘惑。越是原始的欲望,越不偽裝。普通人的情欲和食欲,反而最動人。
庫斯庫斯端上來了,原來是杜蘭硬粒小麥做成的pasta,其他配菜與塔吉鍋差不多。一勺進口,滿嘴跑粉,像小時候吃過的一種玉米粑粑,趕緊喝一口薄荷茶,順順。
夜深,回到酒店。泳池邊喝薄荷茶,味道好像變了,與麥地那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