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味道——回鄉紀之三
鍾鼓饌玉不足貴,唯有味道留其名。回成都,必吃,從早吃到黑。
汝之蜜糖,吾之砒霜;你的西施,別人的無鹽。說到吃,人類真不是的東西。
火鍋,本是朝天門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在重慶陰鬱的冬天,熬一大鍋海椒湯,丟入各種雜碎,圍爐,吃酒猜拳,上帝保佑吃飽的人。曆經迭代,幾種食材,物競天擇,留存至今,都是些口感蹦脆,沒啥營養的東西。這種飲食,無論如何改良,也無法登大雅之堂。說不定哪天泡菜成為米其林的entree, 但火鍋,哪兒涼快待哪兒去吧。
東晉有名仕嗜痂成癖,東瀛有粑粑愛好者。明朝太監,喜炮烙鵝掌,鵝在滾燙鐵板上不停跳,一身血脈,都集中到掌上,越跳得快,掌越肥厚。類似的法蘭西鵝肝,人造活體脂肪肝,優雅的巴黎名媛,卻甘之如飴。我在巴黎吃過,盤裏一坨,黑乎乎,一股腥味,吃一口,得喝一口香檳,才壓得住。
虧得人類有語言,邊吃這些形跡可疑的話兒,邊賦予漂亮的名字。有一次,接待外教,重慶吃飯,照例講解菜,輪到一味,我報以羞赧,壓低嗓門,說:Ox genital…,Eric聽了,紅著臉:Please do not order those strange animal parts for me next time! 切,還蹭鼻子上臉啦,丫的,牛鞭咋了,Ox Whip, 你們民主黨共和黨還有Party Whip呢。回成都,街邊小吃,最逗口水流的,當數各種肥腸粉,白家肥腸,久居成都才知道,最成都的味道,是白家。每次朋友聚會,最佳主角,不是啥海鮮牛排,而是朋友Maple Leave的尖椒肥腸,眾人風卷殘雲,秒光,問還有沒有。
行文至此,本想說點高檔的,想了想,吃來吃去,既無陽,也無春,更沒有白雪。
成都蒙受最大的不白之冤,應該是全世界都覺得:川菜,辣! 其實,辣椒是明末入中華,慢慢走到四川時,已經乾隆年間了。川菜不僅僅是辣,辣隻是其百味之一。川人廚房裏,瓶瓶罐罐,細數下來,至少有:自貢貢鹽、漢源花椒、太和醬油、保寧釅醋、郫縣豆瓣、資中冬菜、敘府芽菜、夾江豆腐乳、涪陵榨菜、永川豆豉,老幹媽等。天府土地,肥美豐腴,地富魚為米,山芳桂是薪。瓜果菜蔬,野蠻生長。隨便扯點,再放點上麵的調料。哪家的瓜婆娘瓜娃子都可以評上一級廚師。
鍋盔:味道一
去望江樓,不通地鐵,走路要五十多分鍾,騎共享單車,沒有微信支付。老媽靈光,問她的老姐妹借了一張公交充值卡,顫顫巍巍帶我去紅旗超市充值。有了卡,心裏踏實,查了路線,跳上巴士。巴士空空蕩蕩,皆老人家,估計進出地鐵不方便。
成仁路站下車。沿街各種小吃店一溜延展開去。鼻翼煽動,曾經的味兒由塵封瞬間複燃——deja-odeur。這些食店,名字五花八門,米粉麵條為主,價格也整齊,十多元,除管肚皮飽,還管口舌快。
轉了幾圈,駐足"王記鍋盔"門前。哪兒一直沒斷過人。店不大,不設堂食,以免孔乙己們長期逗留。店麵裏,爐台占了大半。食客都眼巴巴看著店內,引頸張望。但見一位美女廚師,颯爽英姿,麻利翻撿,一口巨大平底鍋裏,十幾隻鍋盔,撥得滴溜溜轉,滋滋作響,顏色也由淺入深,漸至焦黃。女廚師輕移蓮步,端到前麵。眾人紛紛掏出手機嗶嗶掃碼,把鍋盔裝入食品袋,臉色於是輕便起來,估計已經開始畫餅充饑。待他們離去,我鬼鬼祟祟盯著最後兩隻,一臉羞赧,問收現金不,女廚師說當然。這次回成都,沒手機付款,自嫌形穢,連我老媽九十歲老太太,都不用現金,手機上,嘩嘩用錢,無底洞樣。我要了一隻,七元五角,牛肉餡。紙包了,油漉漉的。湊到嘴巴,這才發現,這鍋盔色澤不光焦黃,還有深淺紋路,黑、黃、白,參差斑斕。油氣夾雜麵香肉氣,鑽入鼻孔,盤旋至舌尖,口水立即汩汩冒出。一口下去,OMG!真酥真脆真香真嫩!脆皮在口中上下翻飛,橫衝直闖;牛肉滾燙,火山爆發,熱香陣陣,充盈所有腔體。迫不及待,又一口下去,整去一半,切!豬八戒人參果,暗啐自己,這才放慢節奏,緩緩舌頭攪拌,仔細吞下。這王記鍋盔,果然有點內涵,不像有些吃食,隻頭幾口好吃,須臾進入嚼蠟。這家鍋盔的麵與肉,互相滲著搭著,頭幾口解饞,後麵也不覺得寂寞。
坐在街邊石墩上,邊看人潮,邊鍋盔。腮幫鼓鼓,滿嘴滿手是油。這才發現,忘了要餐巾紙。胸前擦幹淨了,匯入人流,壓低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飽嗝聲,朝望江樓走去。
鴨腸火鍋:味道二
第一次吃火鍋,是1981年,重慶,我大學第一年,跟同學一塊,隻覺得辣。那時火鍋分九格,一人一格,各吃各。若鄰格是美女,火鍋平添異香。有時,鄰格子鑽過來一片毛肚,火速夾起吃下,便覺得賺了,期待更多越界。
重慶火鍋,湯料一定有牛油,否則把全人類的香料放入,也不像。食材首推毛肚,黑毛肚,其貌不揚,但口感比我們這裏的白毛肚厚實。重慶人進了火鍋店,喊一聲,老板兒,來一份抹桌布。難怪,那時生活簡易,一塊抹桌布用到黑乎乎,與黑毛肚比肩,李逵與李鬼。
除毛肚,另外還有幾大件:鴨血、黃鱔、黃喉、鴨腸,我們這兒沒有賣。回成都重慶,尚未落座,便嚷嚷開來,喊老板兒端來這幾樣。
幾件中,最愛鴨腸。
回去,常有人問:你們加拿大跟我們比,最大的區別是啥子。我大約有兩種答案。其一,格言式的,好山好水好寂寞vs好髒好亂好熱鬧。其二,話就有點多,威權主義與自由世界,國家建構與小型政府,昂撒五眼與東亞儒圈。說到後麵,不免哈欠連天。我一直忍住沒說的,是我們買不到土雞、黃鱔、鴨腸、醪糟麩子、澹水豆花;沒法二更時分上街吃冷淡杯,啖鬼飲食。
離二哥不遠,一家重慶火鍋,店名怪異:喚作"大僅"。極火爆,連中午也要預定。據說他家鴨腸,來自彭州麻鴨,獨家秘製,遠近聞名。麻鴨,類似土雞,不似填鴨,倆月成熟,一生無緣水,便成盤中飧。麻鴨,不羈一生愛自由,向天歌,撥清波,一日三餐有魚蝦,池塘溝渠嘬螺螄。相當於我們吃有機食品。飽暖思淫欲,吃爽了,長出花花腸子,是謂"九曲"。
店容是近年流行的"鄉村複興"風,老四川的舊家具。方凳,方桌,粗陶碗,吃火鍋專用的竹筷,一尺長。桌凳門窗皆原木本色,故意做舊,表麵功夫,與在民俗村那種舊家具的古舊不一樣,經年的煙熏火燎,摩挲擦拭,舊時光入木三分。
鍋底已經備好。與原來端上來就是湯料不一樣,沒湯,隻有幹料,一鍋紅,深淺不一。男主幹辣椒最紅,女主花椒次之,配角牛油紅裏透黃,躺著兩根綠油油大蔥。知否知否應是紅肥綠不瘦。店家言下之意,是給食客驗明正身,並非別人吃過的陳湯老料。
二哥老神在在,熟練點了菜,久違的幾大件魚貫而入。服務生端來湯,卻呈棕色,一問,原來是"老鷹茶",類似北京大碗茶,清熱去火,我們小時候,外麵瘋玩,口渴得慌,回家,有老媽備好,涼妥了的老鷹茶,灌一大碗,比現在的可樂啥的,解渴多啦。
閑聊著,平靜的湯冒出一個泡,接著滿鍋便歡鬧起來。夾起一塊毛肚,放湯裏,但不鬆筷,吃火鍋講究的人,據大數據統計,在標準藍色火焰溫度的湯中,燙13秒,取出,毛肚起燈盞窩,送入口中,第一口咬下,味道便飛騰起來,其傳輸次序為:牙、舌、鼻、耳,喉、胃、眼,非常五官科+。牙負責爽,舌處理味,鼻管理香,耳監聽聲聲脆,喉接受大部隊,食道歸納,胃兼收並蓄,眼眉配合,描繪笑意,掛點零星湯汁在嘴角。"婆娘要胖,毛肚要燙",所謂"燙",可作形容詞,亦可作動詞,同義詞為"涮"。
鴨腸,也要夾著燙,不能放在湯裏。等回過神來,滿鍋亂撈。大海撈針,等鴨腸重新歇上筷子頭,恐怕就不是13秒。吃起來,味同嚼褲帶。我牢記秘訣,心無旁騖,充耳不聞,倒計時至零,立即起筷。造化鍾神秀啊,一條本來紅兮兮直愣愣的醜小鴨腸,如今出落成美麗天鵝頸。白裏透紅,紅裏滲粉,彎彎繞繞。數了數,一共九個——"九曲回腸"。與毛肚直抒胸臆的香脆不一樣,這鴨腸藤蔓纏樹,與五官糾纏不清,這裏脆一下,哪兒響一聲。鮮香辣麻辛,東西南北中。最後隻等舌頭調和,方能安寧,送入洞房。
餘下二件,鱔魚鮮辣,卻無脆,冷落了牙和耳朵;黃喉隻脆,不進油鹽,味道浮於表麵,虧待了舌與鼻子。
籠中對:味道三
腳踏芒鞋倚竹杖
林盤三徑通幽篁
歸去來兮田園無
籠中薈萃臥龍崗
別夢依依柴扉前
瓦舍青青立萬竿
疊翠懷遠聞啼鳥
春心望帝聽杜鵑
林盤:川西多竹。竹有散生與共生。共生連成一片,夾雜些喬木,數戶農家比鄰而居,河溪水渠交錯縱橫,耕田層層環繞四周。人與自然環境和諧共相處。其間瓦舍草廬,雞犬相聞。黃昏時分,田間濕霧籠罩,炊煙嫋嫋。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婆娘們做好了飯,扯起嗓子喊:老三娃兒呢,三娃兒老漢兒,吃飯啦……。平原壩子,音波無礙,全村都聽到。王家今晚吃好的,無外乎缸豆茄子蒸子飯,多加了點豬油。這就是巴蜀農耕文明自然形成的川西村落,一種獨屬於成都平原的人居模式:林盤。
三徑:三徑書院。典出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鬆菊猶存。瞄了一眼,沒幾本書,也沒人讀書,叫書院,浮誇了,原以為嶽麓書院那樣。"我們的English Corner",有一份China Daily和幾本英文雜誌,翻了一下,嶄新的。見有薛濤彩簽,一問,說是成都做的。書院前庭,川西叫龍門子,倒是古意盎然,斑竹數壟,可能人工施肥,竹節墨綠,竹葉肥厚,竟有幾分板橋意蘊。幾張八仙桌,每張配四把太師椅。桌子比我小時候看到的小,或許是我們小時候看啥都大。太師椅上稍坐,遙想當年。中式椅子,三綱五常的物化代表。需坐如鍾,端起架子,拿腔拿調,才顯得威嚴,鎮得住婆娘娃兒們。舒不舒服,坐過才知道。才一會兒,便如坐針氈,毛焦火辣,不如歸去,來兮就免了吧。
籠中:疊翠園的招牌菜籠中對。吃,分兩種:形式大於內容,內容大於形式。前者如米其林,金玉其外,當然敗絮不在其中,隻是吃不飽;後者涵蓋各種平民大眾菜式,比如農家樂。籠中,籠中對,大蜀後代,大約都對三國有所耳聞,自然想到隆中對,想必是店家有意無意指向諸葛孔明,名人名場麵,商家慣用,屢試不爽。巨大的蒸籠,壘起七八層。五花肉、排骨、肥腸,對應天下分三國,天下就是蒸籠,有界無邊。蒸籠中間,配有紅薯、土豆、玉米等。溜耙,解膩。這道菜,賣點在於兼顧形式與內容,文藝青年與老饕吃貨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疊翠:上述疊翠園。
懷遠:疊翠園所在的鎮。
博主列舉的川人廚房頭的那些調料,我全部都記得到,隻有老幹媽不是源自四川。
好文,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