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古裏沒手可牽——回鄉紀之一

(2023-06-20 18:54:35) 下一個

 

回鄉記之一:金沙與太古裏

 

 

 

城市無論名氣,都具備兩個場所,用來定義其氣質品相。一處是時尚街區,另一處是文化場地。倫敦有攝政街與國家美術館,巴黎有香榭麗舍和盧浮宮,紐約有第五大道與大都會。成都的太古裏,屬於前者,可以短時間一蹴而就,但後者有點捉襟見肘,金沙遺址博物館,勉為其難比肩那些名城。可除了北京有故宮,哪座城市能叫板倫敦巴黎呢。

 

一座城市的地鐵是獨特的。丈量其容貌的最好方式除一步一個腳印,其次就是搭乘地鐵。倫敦最老,卻收拾得整潔,如英國紳士的格子呢外套;巴黎也老,卻不落窠臼,每個站與地麵遙相呼應,盧浮宮站看著就藝術。紐約地鐵,說不得,一句"It still does it's work",不知是誇還是罵。成都地鐵,新嫁娘,還披著婚紗,交付給新郎,試用期內。到處簇新,晃眼,新鮮如新開封的iPhone。

 

二哥家在錦江區,有兩條地鐵線經過。7路換2路,便可到金沙遺址博物館。一直覺得,我大蜀有別於正統中原。說話行事,透著一股非典型氣息,飲食更是吃香喝辣,先天下之樂而樂,沒飽暖也思淫欲。

 

盧浮宮周遭,建築恢弘,濃眉大眼;倫敦國家美術館更是與Trafalgar Square為鄰,納爾遜俯視,大英凜然。這金沙博物館街區,餐館林立,"蝦公館"、"紅蝦會"、"喬一喬"、"雞毛店",光看名字就食指大動,沒博物館啥事。

 

金沙博物館占地甚廣,綠樹成蔭,像一座社區公園。兩座展廳,一方一圓,方的是遺址,圓的是展品。方型遺址廳,收拾得太幹淨,五星級酒店樣,一塵不染,沒了遺址的粗糲與滄桑,估計先民回家會迷路。每當進入文明遺址,我都會想起:"語言首先離去了/隨後是窗戶四周的一切/隻有死亡盤據/在寂靜之上/幽暗之上。",但眼前,卻充滿喧囂與躁動,遊人無動於衷,這些土坑泥台,與村口的殘垣斷壁,都是些土坷垃。考古,溯了現代人的淵源,卻擾了先人的長眠。

 

進入展示廳,很快發現,幾件混熟的網紅原件都很小,小得與媒體渲染的碩大相去甚遠。太陽神鳥,想象中是鯤鵬,看到的是麻雀,雖然很精美,五髒俱全。黃金麵罩,不由浮現雅典那具,邁錫尼的阿加門農。曆時數千年,仍熠熠生輝。其實,無需現代展示燈光,可能會更符合其原始物件語法:肉身可滅,靈魂永在。我最愛卻是一件青銅人麵,與不遠的三星堆遙相呼應,深目高鼻,無喜無憂,無古無今,依稀可見美索不達米的召喚。

 

可能是展品稀缺,博物館盡現代展覽所能的噱頭。五間展廳,有四間都在如影院的黑暗中,射燈聚光吸引訪問者的目光,反而隔膜,最多念天地之悠悠,卻無法獨愴然而涕下。一把老淚,不料在第五廳落下,在自然光線下,滇地出土的青銅物件中。青銅,我心目中的先民符號。

 

這家博物館的文字,明顯的結論灌輸。史學界並未蓋棺定論古蜀文化的源頭,而這裏幾乎每條解釋文字都孜孜不倦地引導至商與西周,明目張膽的"一切曆史都是現代史"。

 

 

太古裏

 

街上,走來一男一女,一位粉紅,另一位也是粉紅,牽著手,太古裏突然就紅了。

 

長期絕緣時尚,遊離流量主流之外,對我而言,鄉愁的心靈療養功效遠勝於廣場。但大數據還是無孔不入把"牽手門"推送到我的手機,本已荒蕪的大腦便更加鹽堿。

 

“要是毀了真古董,將來就造假古董吧!” 梁思成一語成讖。各種新區新城散發著資本的芬芳,傳送出新錢刷刷的聲音。浮萍無法接通古今,隻好弄出些人造根係,假古董偽舊房,出租給法蘭西意大利的奢侈標本,借此做舊新錢,聞起來不那麽刺鼻,期盼因此躋身於名城俱樂部。春熙路,成都的清明上河圖,千年市井的傳說,也不得不且聽下回分解,迫不及待加入這場中華後廣場敘事大會。

 

廣場極寬極廣,有一個角落居然也叫Time Square,可紐約的時代廣場,比起這兒,實在是寒磣。紛至遝來是熟悉的英文Logo,不那麽熟悉的中文招牌。眼見兩個招牌,肩並肩,一個Prada,另一個Panda,都大得不能再大,Devil vs Demo,眼神不好,以為寫錯了。

 

太古裏到了。

 

很快,我便覺得我熱糊塗了。太陽不亮,灰白,圍繞太古裏那些灰色的高樓不遺餘力把吸收的熱氣傳輸到廣場,熱浪清晰可見。燠熱的街道,奢侈店裏噴出冷氣,腿部發冷,身上卻滾燙,喚起類似感冒那樣忽冷忽熱的奇怪溫感。巨大的LED幕牆上,熊貓也熱得黑白不那麽分明。好在Tiffany Co.與Breguet前有一漂亮水池,細細的水汽,類似幹冰舞台效果,至少令心理溫度降落些許,可以繼續前行。

 

一日看盡長安花,半晌瞅完大牌店。審美即審富,品味即品牌。正好合了我一篇文章的意思。

 

奢侈來自我們的基因。奢侈品在理性層麵上毫無意義。 但我們卻無法擺脫,奢侈品更接近神啟與傳承基因的本能,而消費奢侈品的行為本身就是體驗的一部分。 

 

想想看,從倉庫後門購買鑽石項鏈,即使石頭貨真價實,遠沒有在Tiffany Co. 購買令人神往。一位衣冠楚楚的銷售助理,在亮麗的燈光下展示項鏈,並以輕柔的耳語說話。 奢侈品相當於鳥的羽毛,是非理性的和關乎性的,它很容易壓倒大腦的冷峻與理性:比如,“你買不起”或“這真的沒有意義”。

 

記得三十年前,在春熙路買了一根金利來領帶,一件皮爾卡丹襯衣,覺得那就是頂級名牌;現在知道,那其實就是大眾臉。現在,我試圖努力記住太古裏的麵孔,卻無法不恍惚覺得是某個名店Outlet,試圖鼓起進店的動機與勇氣,卻發現,之前的金沙,至少擁有與眾不同的麵孔。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莊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邊公園' 的評論 :

保羅·艾呂雅的一首詩,原文:

La langue partit la première
Puis ce fut au tour des fenêtres
Il n'y eut plus que mort fondée
Sur le silence et sur l'obscurité.
海邊公園 回複 悄悄話 "語言首先離去了/隨後是窗戶四周的一切/隻有死亡盤據/在寂靜之上/幽暗之上。" 太喜歡這詩了。

國內很多博物館,無非是為了證明“我們先前比你闊多了,你算是什麽東西”。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