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以旁觀者身份對彼方人與物的介入。旅行是成年禮,小孩沒有旅行的概念,他們隻知道玩,無彼無此。彼方一定要足夠遠,否則隻能叫郊遊,才能使彼方的苟且成為遠方的詩。另外還有一個條件:當且僅當遠方的人與物與自己的人生發生聯係,才能在旅行的舟上,刻上記憶,以後可以找回當時的那把劍。
旅行的樂趣不是尋找完全不一樣的景與物、人和事;而是他們生活的姿勢與我們居然如此相似,眼前的這條河與我們每天看到的河也似曾相識,可能水的眼神更藍更綠。
人們為何要旅行?
出去玩嗎?可在家裏,玩啥不是玩呢?玩泥巴玩麻將,還沒有車馬勞頓,錢袋吃癟。
陶冶情操,放飛自我?看書聽音樂也可以,行萬裏路不如讀半本書,比如論語,可以得天下了。
發朋友圈? 幾次點擊,名滿天下。可沒朋友圈之前,也沒見大家都呆家裏啊。
過去,旅行是一種職業,比如行吟詩人。他們四處溜達,記錄看到聽到的戰爭,祭祀,典禮。然後添油加醋,編成故事,配上音樂。走街串巷,茶樓瓦肆,酒館妓院,愉悅民眾。瞎子荷馬,一不小心,流竄成了千古絕唱,傳世史詩。現在動不動就說史詩級的足球比賽,史詩級的麻婆豆腐,不知道史詩後麵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吃了上頓沒下頓。
還有不得不旅行的商人。把甲地的絲綢香料用馬、駱駝千辛萬苦運到乙地,賺點差價。世上本沒有路,走著走著,走出一條路,光滑細膩,跟絲綢似的。
隋唐科舉興,便有了遊學的傳統。士子在科舉及第之後並不立刻就有官做,而是有一段守選時間,他們往往會趁著這個難得的輕鬆時刻四處遊曆,增廣見聞。但是,事情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樣單純,他們不取偏遠而取喧嘩,最喜繁華地方,兩大政治中心:長安和洛陽。所謂遊曆,主要是社交,結交達官顯貴,尋找政治靠山。就是遊曆了大半輩子的李白,借酒消愁,借山水澆塊壘,審美是幌子,遊而優則仕而已。
三藏西遊,以使命為宗旨。三藏,真名叫陳玄奘,大眾口中的唐僧。他通常以無須麵白的僧人形象出現,並與一位少年時代無法無天的神猴同行,展開了一場艱辛的西行曆險,沿途的風土人情、奇像異景後來被編纂為一本光怪陸離的玄幻話本,從而成為中華集體田園夢的富有彩色的那部分。真實的唐僧並沒有什麽通關文牒,也不是什麽大唐皇帝的把兄弟,別說白龍馬,連驢都沒有。僅靠一腔熱血,把自己從僧人變成了偷渡犯。以一雙人足,踏上西遊的險途。憑借對菩提樹下那塊陰涼的向往,沙漠在渴望甘泉的陳玄奘眼中,幻化出巍峨的那爛陀寺,及寺裏藏經閣中萬卷對中土貧瘠的佛教土壤能產生啟蒙運動的原教旨主義經書,還設計出一套因極度饑餓與疲倦而致幻的神怪敘事與其吻合。刻意剔除了西遊沿途荒涼貧瘠的現實景觀,從而保障了教義的彼岸性。這套多達六百多部,由二十匹馬馱行的梵文經書最後到達長安。長安數以萬計的僧侶在朱雀大道上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法會。經過陳玄奘二十餘年漫長而驚喜的翻譯,唯識宗成為宗師級門派,無數玄妙的佛教術語潤物細無聲地潛入漢語詞匯。
哥倫布,公費旅行的先驅。1492年的8月,異鄉青年哥倫布從伊莎貝拉女王手中接過戒指,作為為帝國探尋財寶與傳播天主教的遠航協議的信物,在伊比利亞的燦爛陽光下揚帆,大航海時代不期而至。上帝預置給人類的複樂園模塊,這次終於全盤激活。異教徒奧斯曼帝國的剪徑生意從此一落千丈,門前冷落。
I made it to the forward deck/I blessed our remnant fleet/
And then consented to be wrecked/A thousand kisses deep
科恩在他的"千千深吻"中這樣唱到:茫茫大海/前甲板的垂頭喪氣/散夥吧/葬身大海的深吻。一場沒有女主角的戀愛,一次沒有目的地的探索,直到某日眼中出現希望的島嶼線,"印度! 我們到了!"哥倫布沙啞的嗓子擠出與後來改變世界秩序的大發現不相稱的嘟囔。
我們旅行是為了征服,或尋求陌生化的審美,或僅僅為了一場修行,或令維特根斯坦所說的無法言狀的內省外視為同樣無法言詞的景物。或者又是從旁觀他人回到旁觀自己,目睹另一種場景最重要的意義。
隻好再來一次旅行。
Jul 29 滑鐵盧大學
Jul 30 St-Jacobs
Jul 31 廊橋,Elora, Stradford
Aug 01 大瀑布之一
Aug02 NTOL, konzelmann estate winery,大瀑布之二
Aug 03 Blue Mountains 大雨滂沱
Aug 04 洞穴,吊橋,Wagasa Beach
Aug 05 South Bay Fields 薰衣草
Aug 06 獅子頭,古老洞
Aug 07 花瓶島取消,重遊獅子頭
Aug 08 等候,雨,歐文桑閑逛
Aug 09 花瓶島
Aug 10 多倫多
NOTL(Niagara on the Lake)
湖濱小鎮,花比人多。市鎮種花,通常是點綴,避免給人不毛之感,但湖濱小鎮無處不花。街道旁的圃,商店外的盆,緊匝密實,花色正處妙齡期,飽和度達峰值,一觸即發,花勢磅礴,人眼人心無處可逃地接受花們美麗的進入。陳辭所謂綠葉扶、閉月羞在此無跡可尋,唯花獨尊。街頭等莊主逛商店,眼忙碌,見一花姑娘,擰了水壺,細細給店外的花澆水,豔陽下的花立即近看紅濕處。書到用時方恨少,花開眼前才知多,卻隻知多,傻傻分不清這些開花無數黃金錢與咧嘴閑話雪花銀。上帝造諸語阻止巴比塔,莫非也種萬色花迷人。林語堂說過: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英國鄉村的房子. ,用美國的水電煤氣設備,聘個中國廚子,娶個日本太太,再有個法國的情人。法國人分為巴黎人與外省人,而英國隻有鄉村與更鄉村,倫敦隻是做生意掙錢的地方。NOTL是英國鄉村的在新世界的延展。當年的保皇派與獨立不久的美利堅兄弟之間打架,打完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這座小鎮就一直舊貌,但不換新顏地鄉村下來,直到今天。
St-Jacobs的舊秩序門諾人
Old Order Mennonites,散居在美國、加拿大和部分南美洲國家的基督教再浸禮派。早有耳聞他們出行靠馬車,拒絕使用現代科技,遠離電腦,電視,手機,甚至不使用加拿大政府提供的免費醫療保險。最近二三十年才通了電和電話。女人穿自己縫製的長花布裙,頭戴白色的紗質頭巾。他們選擇這種生活方式是源於其教義還是自發地崇尚"Noble Savage"。反正門諾人的小鎮聖雅克布離滑鐵盧不遠,不妨前去一探。
小鎮很小,逛的人多,掏腰包的少。看得上眼的紀念品,卻是Made in China。拒絕現代文明,也無法阻止被現代文明卷進,這家經營了120年的掃帚店,收銀台也有刷卡機。空氣中彌漫的馬糞味,街頭令人想起鄭愁予的噠噠的馬蹄聲,其實都是旅遊項目,著古代服飾的人也不過是演員。真正的門諾人深居簡出,我們無法一窺其真顏。後來在去Tobermory的路上,一家Tim Hortons, 見到他們,真正的他們,應該是舉行婚禮或其他儀式。原來十九世紀的歐洲人是這樣的麵部表情。
Robinsong B&B
一幢英式瑪麗王式別墅,S形的冬青樹,修剪得像剛從理發店出來,迷你凡爾賽那樣的樹。迎接我們的也是一位老派英式淑女,約莫70歲上下。陽光下的銀發隱約可見年輕時的金色,看上去像冰與火之歌裏的Targaryen的發色。她說她叫"Heather",笑容燦爛,卻保持應有的個人空間距離。這間B&B叫Robinsong, 估計主人姓Robinson, 但多加一個字母g, 立即詩意起來,Robin, 旅鶇鳥,合起來,就是旅鶇之歌。前庭的加拿大國旗旁,一塊小木製匾牌,鐫刻就是這種橙紅相間的鳥。遞給我的鑰匙套在精美的鑰匙環上,環飾卻是一個碩大的花體"R"。進門,一幅布歇筆法的洛可可畫,窖藏了上百年的法蘭西庭院舞會,朝我們致意:Bonjour!
Niagara Falls
證明上帝存在的各種說法中,目的論一目了然。麥田裏的守望者,那些莊主共舞的草垛,我們不可能認為是偶然出現在哪兒。她們有明顯的設計痕跡,是有目的的。同樣,如果拉莫山是人工的,尼亞加拉瀑布更像是設計出來的。我們很難相信,這個巨大的景觀隻是一個意外,當然,他老人家喜歡做好事不留名,但不排除藏些地質數據,讓人類相信這是億萬年的滄海桑田的造化。
上帝送給人類的一個禮物,此刻又展現眼前。我們一生中,出現Sublime屈指可數,上次是大峽穀。我們的大腦沒有處理如此龐大的景觀的模塊,隻能不知所措地用最本能的歎詞:臥槽,真TMD漂亮!
走累了,尋得一塊濃蔭,躺在草地上。耳畔的轟鳴拐了彎,柔和起來。瀑布漫卷水汽,周圍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特別是花,都不用澆水,野蠻地怒放著,連采蜜的蜂也肥壯。水落在臉上,涼意瞬間即逝,但卻在酷熱中令人刹那抖擻。水汽很細密,但又不是霧,難怪美國那邊到瀑布下看水的船叫"Maid of the Mist","水芒姑娘"。無數水芒聚集,蒸蔚為巨大的屏幕,靜靜等候陽光照過來,上演彩虹大片。
彩虹屬高潮型藝術,極致美麗卻韶華易逝,但尼亞加拉不同,這裏的彩虹奢侈到賴著不走。看久了,各種關於彩虹的詩句與知識不免幹擾感性的審美。七彩虹?但我看到的與莊主看到的不是同一條,她可以看出六色,我隻能看到仨。存在既是感知,貝克萊有他的道理。水汽慢慢上升,逐漸變成了我們熟知的一團:雲。
Wasaga Beach #6
振動規則,聽起來高低明顯的聲音,即“樂音”。人工製造樂音,各種樂器,歌唱皆是。大自然也造樂音。瀑布的音量巨大,卻令人平靜,這要歸功於其發出的大三和弦。穩定、明亮、自律。根音來自瀑布劃過空氣的摩擦,三音源於水擊打瀑布底部,五音是水離開的餘音嫋嫋。我們這個星球最磅礴的大三和弦由尼亞加拉大瀑布奏出,自然大調。
當然,大自然也出產小號一些的和弦。枕流漱沙,耳邊時有時無的濤聲,休倫湖畔,Wasaga Beach, 夾雜娃娃嬉戲的尖叫,沙鷗覓到美食的啼鳴,與濤聲三和弦一起,構成七和弦。內省、無為、入定。湖麵吹來習習夏風,就算是裝睡,也要迷糊一會兒。記住,別叫醒我。
花田錯
我問,
如何在午後陽光下,
做紫色夢。
你說:
看紫色花吧。
拒絕被陽光,
點燃,
可以在你的麵頰,
塗上幾層,
燦爛。
可以看,
蜂與蝶,
擦肩而過,
花間。
於是想起,
從前,
一株紅色花,
垂頭。
花沒錯,
而是,
錯開在,
紫色的花田。
默默想起,
想起從前。
薰衣草布滿,
午後,
錯的花田。
(於South Bay Fields薰衣草莊園)
歐文桑小鎮的尼泊爾餐館
武俠裏一定有一家悅來客棧,悅來客棧裏一定有一個店小二,店小二一定在肩上搭一張抹桌布,忙前忙後,嘴裏吆喝著:客官,這邊請,您的五斤醬牛肉,十壇女兒紅。覺得醬牛肉一定是一種美味。渾然不知在坐的各大門派將上演的腥風血雨,兀自熱鬧著自己的生意,數大塊的元寶或大小不一的碎銀。
情人眼裏出西施,餓漢眼裏皆美味。我們一行七劍下天山曆經兩萬步崎嶇山路,饑腸轆轆,舌尖上的口水因長時間的望梅止渴,不再分泌。七嘴八舌後,我們決定吃印度餐。味足量大,可以迅速鎮壓我們洶湧澎湃的饑餓。
進得餐館,牆上掛的裝飾沒啥咖喱味兒,明顯的喜馬拉雅風情,卻是一家尼泊爾餐館。矮墩墩的老板出來,有點詫異,可能沒見過這麽多中國麵孔填滿了他小小的餐館。
"就餐超過五人,本店加收15%的服務費",他義正言辭說道。
"你的意思是15%的折扣吧,你真幽默"。阿丹以中國人之生意經度尼泊爾人的生意心。
"不是,加收! 如果你們坐在一起"。
"那我們分三桌坐呢?"
"可以,但你們必須分開,不能挨桌!"
離開時,我說:it's not the way to do business. 老板說:that's how we do our business. 據說對牛彈琴可以增加牛奶產量,雞同鴨講可以提高產蛋率且更大個。咋吃個飯就覺得人間處處是巴比塔呢。
啼笑皆非的我們隻好另尋新歡。"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突然冒出這個念頭,"釋教倫理與多多不善"。蕞兒彈丸,不喜聚眾,一人找顆樹,無論吃住,隻曉苦修,麵壁十載,得正果。
新歡是一家泰餐,中國人開的。三家七口人,埋頭苦吃。炒飯堅硬,河粉稀疏,居然無視縈繞的蒼蠅,吃得稀裏嘩啦,肚皮漸漸停止喧囂。
瀑布邊的午餐與閑聊
現在停車都掃碼,找不到投幣,更找不到人,何況這遠離市區的瀑布公園。"我們沒有信用卡,不知道咋交停車費",一老者問我,"你們咋交"。"我們在同一頁書上",我說,"要不就在亭子裏午餐,可以看著車"。
老者約莫70歲,高大,銀發,看上去應該是白領退休,攜了老婆婆四處旅遊。幾句寒暄,一起罵了鬼天氣,雨弄得哪兒都去不了。距離便拉近,請我們吃他們自製的三文魚醬。
"我們住的那家B&B,棒極了,叫Lion Heart,房東自建的石頭房,一位能工巧匠,還重建了獅子頭鎮的燈塔"。
"喔,原來是重建的,我們昨天才去了,難怪那麽新。獅心,好曆史感的名字,跟獅心王有關係嗎"。
"當然,理查一世。房東說他們有皇家血統,金雀花後人"。
邊吃邊聊,通常陌生人間的話題諸如語言,民族後,不出所料,他們是虔誠的基督徒。老頭掏出手機,給我讀起了"Timothy 3:1-5",
"是不是這樣,到處是壞人"。一旁的老婆婆插言道:"看看現在的俄烏戰爭,但以理書早就預言了"。
"喔?但以理書在哪兒講的?"。
"北王就是俄羅斯,南王就是烏克蘭,還有背後的美國,還有我們加拿大"。
"最後誰贏呢?"
"耶穌將最後接管!"老婆婆說著還有力地揮了一下手。
道別後,我對莊主說:有信仰真幸福!
花瓶島
五嶽歸來不看山,花瓶回來別看人,特別不要盯著看戴帽的男人。花瓶島的水太綠,視覺後像強力殘留,視網膜被染,看啥都綠。
美景如今充斥網絡,唾手可得,審美疲勞,再沒有從前若如初見,驚為天人,瞠目結舌的震撼。我們在去花瓶島前,無數次全方位無死角刷屏,還玩過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的遊戲:用一個詞描述那兒的水色。英文組有:turquoise, greenish, azure, aquarius; 中文組有:神秘,魅惑,碧翠,瀲灩,加勒比,春來江水綠如藍。還有科學解釋,曰:石灰岩裏的碳酸鈣。美景活生生祛魅為幹巴巴科學條款。玩過後,花瓶島也不過另一個網絡渲染誇大的美顏景觀。
渡輪尚未靠岸,我就發現我錯了,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網絡中。我不得不直接描述眼睛所見,雖然這會有楊朔文體之嫌。
花瓶島的水,深水呈寶石綠,忽隱忽現,因眼睛無法準確聚焦,恍惚得迷離。最攝人心魄是沿岸的淺水,綠中帶藍的翡翠碧玉,陽光一照,勾描出大理石才有的那種波光紋理。水下躺著平整得像人工打磨過的一塊塊巨大的嗶嘰色的石板。走在上麵,滄浪水清濯足。想起頭天從獅子頭的峭壁往下看,綠水麵上恰好漂浮的兩隻筏,水上漂也似天上飛,卻隻可遠觀。隨後到古老洞恰好相反,可近玩,卻乏遠觀,所幸那汪古潭不負我將"Grotto"譯為"古老洞",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入洞,坐洞觀天,尋思古遠的史前冰川時代如何打磨出這般神奇。今天,花瓶島,橫看成綠側成藍,遠觀近看總相宜。秀色可餐、秀水可玩。花瓶臨水照影,美人戲水變魚。入水浪裏白條,隨波高清大片。頭頂沙鷗翔集,水下光影魔幻。水裏岸邊,各色人等怡然自得,忙著拍照視頻,與悠閑的鳥相映成趣。
歸途,車載音響出現莫紮特,通感貫通,覺得布魯斯半島奇景如樂。獅子頭是貝多芬,高蹈宏大;古老洞是肖邦,幽深靜謐;那麽,花瓶島就隻能是莫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