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生父的骨灰,埋在了董丘半山墓地。他倒在旗杆下,跟自己的愛人和骨肉永久分離,再也見不到他們。他沒被忘記,遺腹子的名字記錄了他生命最後的時刻。他曾經的存在,不全是個人的,更是曆史的一部分。他曾參與創造曆史,因而成為曆史的一部分。
聶辛在農事正繁忙的時候,以最不幸的方式,回到了家鄉。他的骨灰雖得安葬,活人的心怎能平安?他是家中獨子,斷七斷不了骨肉哀思。再也沒有兒,來喊拔,喊姆媽。不久前兒子媳婦接他們去深圳享福的許諾,成了不可能、永遠的夢。但婆婆最不甘心的,是北京媳婦,和她肚子裏懷的毛毛——她孫伢、聶家的血脈。就算辛伢非命,聶家血脈不斷也能給悲傷的老人留下生活的念想。
多少次她要女兒女婿給北京寫信,女兒們堅決不同意,“惠還是個女伢,她有她的生活。我們怎好打攪?”她隻好在她們離開後,一個人近乎無聲地哀嚎。逐漸兩個女兒發現,辛伢不在讓姆媽傷心,提施惠似乎更讓她傷心。那傳宗接代唯一的微薄希望,她一想起就號啕大哭。以致於在這個農家,還活著的媳婦成為比已死去的獨兒更大的絕對禁忌。
家家戶戶都在割穀插秧,忙著雙搶。“這是哪家的爹爹,拿著瓶酒,沒事人一般?”哎呀,你不曉得嗎?就是聶家衝那個兒子在北京被打死的。爹爹原來是個勤快人,承包魚塘,種藕、摘菱角。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在路上搖搖晃晃,有時就會有人在後麵高聲低聲地議論。“讀了這多書,可惜當了反革命。”瞎說,你比大學生懂得還多?大學生發動起來,還不是為了老百姓。男人遭到反駁,不再吭聲。無論高聲低聲,爹爹隻在前麵,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他聽不見,懶得聽見,聽見就像沒聽見。他已經不管事兒了,世間一切,對他都無所謂。
早稻成熟時,辛伢還沒出七。悲傷不得消停,爹爹在家隻喝酒,不說話,不管事。喝多了倒頭就睡,也不鬧騰。隻在酒精的麻醉中,他才感受不到悲傷。所以隻有不斷喝酒,他才能逃避痛苦。每天起床就喝,醉了就睡。他本來有兒子、不貪杯,現在兒子沒了、專門喝酒。兒子有出息,足夠撐家。撐家的獨兒沒了,他光顧喝酒,婆婆不好說他,相反可憐他,怕他喝光酒傷身,一開始還給他炒下酒菜。
婆婆自己也傷心,但活人還要吃飯。農時不等人,雙搶如救火,老天爺跟共產黨的政策一樣沒得商量。爹爹隻顧喝酒,婆婆沒有辦法,隻好一個人下田。村裏人帶信,“你姆媽一個人在田裏割穀啊!”女兒女婿趕緊回娘家,以娘家為優先。辛伢滿七之後,才開始插晚稻。爹爹在屋裏悶頭喝酒,大家在田裏悶頭割穀插秧。沒人埋怨他,誰能埋怨他呢?
槍彈奪走的,不僅僅是他們的獨兒,更重要的是他們生活的希望,包括鄉土中國傳宗接代的強烈意願,和他們基於養兒防老觀念、不久前因兒子成功在即而升起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二姐推開過辛伢房門。桌上擺著他在北京的照片,包括跟他媳婦的合影。書籍、文具,擺得整整齊齊。她將門小心合上,“姆媽,房間是您收拾的嗎?”裏裏外外,我哪有功夫?是你拔。“他也不是全醉。”
兄弟是讀書人,下地隻會幹粗活,不太會插秧。每年暑假,他都回來參加雙搶,盡一份心,盡一份力,讓家人覺得沒有白疼這個貴成果果。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幫拔從種田裏搬秧苗。今年跟曆年不同,兄弟沒了,拔不管事了,人心一時難以適應。插秧不但傷腰,更加傷心。一直姊妹倆教育小孩向舅爺學習,以後也考到北京去。現在舅爺沒了,榜樣都不存在了。頭頂烈日炫目,她們卻失去了光明,什麽也看不清。
雙搶如救火,吃飯都是送到田野裏。娘家的秧搶在八月一號之前插完,這才進屋一起吃頓飯。大女兒先開的口,拔,辛伢已經出七了。你家不要再喝酒了,要愛惜身體。就算是不做事,也應該出去走走。現在辛伢不在了,你家跟姆媽隻能相互照應。他端起杯子貼在嘴邊,呡一口大女兒話的滋味,沒生氣,但也沒作聲。姆媽抱怨,既然還活著,就要活得像個樣子,憑麽事像喝了去死一樣喝酒,事不做、身體不顧。不管大家怎麽說,爹爹橫豎不開口。你不知道他是醒是醉,有幾分醒、有幾分醉。
他的酒杯放下又端起,表明他不會放下酒杯。兒子是他一切。失去了兒子,就失去了一切,包括生活的意義、目標和樂趣。剩下的,隻有痛苦。酒,雖然不能解除痛苦,卻能幫助他慢慢死去,成為他新的追求。他隻有軀幹還活著,心已完全死去。他耳邊善意勸說的聲音已經失去意義,他甚至不會像回音壁一樣產生回音。
兩個女兒要回去插自家的秧。她們在山路上蜿蜒,到岔路口忍不住抱頭痛哭,然後在各自回家的路上分頭哭泣。唯一的兄弟不在了,家就這樣破了,她們都沒有辦法重新撐起這個家。
照老規矩,做百日的時候在墳頭立碑。婆婆催爹爹去找石匠製碑,但他除了打酒基本不出門。百日墳前無碑。中秋過了,爹爹還沒動身。辛伢沒有達到滿壽。墳前立個碑,算是他身後印痕,讓後人知道,聶家衝曾經有這麽個後生,讀書讀到了北京。不至於像風吹過一般,來無蹤、去無影。
石匠告訴婆婆,磬裏有現成石碑。請張道士寫好碑文,就可以刻碑了。
張道士雖是半仙,曾做過辛伢的法事,對墓主的生死,也有所知未詳之處。他給婆婆讀自己草擬的碑文,其中有一句“國失棟梁親失嗣。”棟梁,就是能擔大任的人才。親失嗣,就是雙親失去後人。
話到傷心處,婆婆嚎啕大哭。大哭之後,如泣如訴,“我的辛兒是有後的哎——,他的媳婦肚子懷著的哎——,那是我們家的血脈哎——”
道士聽明白了,婆婆莫哭,我給你家改,“國失棟梁,子遺腹中。”
道士將碑文改過來,才止住婆婆的哭。
十月下旬晚稻收割完之後,天真的轉涼了,山色漸頹,連流水也安靜了下來。
倆女婿說,我們去磬裏取石碑,今天豎起來。
他們將石碑立在墳前。石匠說了,道士的碑文寫得用心,他鑿得也用心。
碑的正麵,“大學士聶辛之墓 妻京都學士施惠攜子立”。
背麵碑文,是一般農民墓碑所沒有的,“辛,甲辰年乙亥月辛酉日生。天資聰穎,癸亥年學士,己巳年大學士。胸懷天下,己巳年己巳月乙未晨於天安門國旗下,腹中開花彈,殞。國失棟梁,子遺腹中。嗚呼哀哉,悲苦無極。”
墓碑,是這個年輕後生留在世上的最後印記。鄉間讀書人不多。碑文,也許不會有許多人用心去讀。但這些石頭上的文字,本就不是寫給今人。幾十年之後、一百年之後、一千年之後,說不定人們會饒有興趣。
墓主是本地文化最高的人,張道士寫的碑文有意維護他和家人的尊嚴體麵。碑文當中,墓主有妻有子;不幸之中,乃是一幸。民間有冥婚習俗,給生前沒有婚配的男子配上一個妻子,以避免在冥界一人獨處無盡的孤苦。但聶辛的墓碑不同於冥婚,他生前有未婚妻,而且未婚妻懷著他的孩子。寫碑文的人和墓主家人,顯然並不期望女方還會保持聯係、會見到這樣的碑文。婆婆甚至沒有把握施惠會將孩子生下來,但她需要這樣的心理慰藉。
現代的人死後,還是按照傳統的方式安葬。而時代在變化,碑文難免不倫不類。中央反和平演變的文件,更加不倫不類。所有正常國家,不都一直在和平演變?
北京城裏,吃人的槍口還張開著,迫使人們的嘴緊閉。像聶辛這樣的受難者,有意無意地,正被人遺忘。不管怎樣,他至親的家人,搶在人心變得跟入冬的泥土一樣冰冷僵硬之前,將墓碑立在了他的墳頭,使千百年之後人們還可以了解到他的來曆。
磬裏的紅石,曾經給了聶辛不可言說的歡樂,現在成為記錄他悲苦故事的墓碑。本地紅石,是烏紅顏色,色澤暗淡。像地裏冒出的血,氧化之後,永不消失。風吹不脫,雨洗不掉,可以曆經千百個春夏秋冬。
事實,如果被以一種形式掩蓋,必定會以另外形式顯露。總有一天,石頭會開口說話,吐露跟頑石一樣固執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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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擔心在現在的教育下長成了父母最不希望的那種人。
回複 'zhouqi1949' 的評論 : 曆史終會審判。
Yes, we still believe,and are as full of hope as ever - the government was on the wrong side of history, and the students would be vindicated, and justice would be served, albeit way too belatedly.
六四鎮壓斷絕了中國成為現代文明的可能性,讓習近平獨裁複辟成為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