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流沙墜簡,我寫得起勁,寫了吐魯番,又寫喀什。吐魯番和喀什的人口,種族融合如百溪歸川,源遠流長,不從中斷。伊犁可不同,這裏流沙不多,卻有墜簡,人口流變有清零之時、斷裂之痛。1755-1758年,清乾隆帝平定準噶爾瓦剌叛亂,對準噶爾人口進行大規模清洗,伊犁幾無人跡,須要重建人口。
先秦時期伊犁由烏孫占領。人類學考古表明,烏孫人基本是高加索人。他們跟塞迦的關係,我們不清楚。上古音,烏ag孫su?n。有識之士可以據此推測烏孫人的語言。實際上他們到底講突厥語、波斯語、還是別的什麽印地語,我們並不確知。進入南北朝時期,烏孫人幹脆從史籍中消失。
伊犁之名,有不同寫法。自漢及唐“伊列”,唐朝“伊麗”,西遼“益離”,元代“亦剌八裏”,明朝“亦力把裏”,清代“伊犁”。但伊犁之名來自什麽語言、什麽含義,我們不明白。當然這並不妨礙伊犁河的水流,和伊犁一帶的人流。
元朝短暫,但其他蒙古政權還在繼續。瓦剌,又作衛拉特、厄魯特,就是其中一支,一直陪伴著明朝。其中發展出的準噶爾部又陪伴清朝,不斷在漠北、西域和西藏興風作浪,曆經康熙、雍正,直到乾隆二十年到二十三年(1755-1758)徹底清剿,前後七十年。其間俄羅斯是一個影響戰事發展的因素。
其後北疆普遍實行屯田製,通過多種方式補充人口,包括兵屯,綠營漢兵,須繳納公糧;旗屯,八旗子弟,自給自足、不繳公糧;回屯,維吾爾;戶屯,關內貧民;遣屯,充軍流放人員。曆史資料顯示,伊犁人口恢複相當緩慢,兵屯到乾隆四十四年也才2500名,旗屯到三十六年也不過7675人。一直到四十二年,戶屯還沒拓展到伊犁。遣屯直到四十八年也隻達到三千多名。伊犁屯田的主力,是來自南疆的維吾爾,到三十三年,回屯達到20356口。見成崇德《清代西部開發》(2002)。
跟屯田人口不同,哈薩克人到伊犁是自願的。一開始清朝還驅逐,到三十一年清朝開始來者不拒,此後根據形勢變化,迎拒不一。但哈薩克人口真正的大量湧入發生在民國時期。1916年,為反抗俄羅斯因應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征兵政策,十數萬哈薩克人湧入新疆。1930年代,蘇聯實行農業集體化,哈薩克斯坦發生饑荒,又有十數萬哈薩克人進入新疆。不曾想共產主義光芒照耀四方,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新疆和平解放、土地改革即將到來。伊犁是哈薩克人的主要居住地,伊犁號稱哈薩克自治州。
乾隆二十七年開始設伊犁將軍,統管南北疆軍政,一律由旗人擔任,正一品。正一品,放今兒,就是政治局常委。沒有大學士頭銜的總督也才從一品。這是軍府製,說白了就是軍政府,地方行政事務由軍隊管轄。
鹹豐六年(1856)雲南回變,清朝鎮壓後,雲南回民人口減少大約九成。同治元年至十二年(1862-1873)陝甘回變,戰爭、饑荒和疾病導致陝西人口減少710萬、約48%,甘肅1455.5萬、約74.5%。同治三年至光緒三年(1864-1877)新疆回變,北疆人口減少34萬、約72.6%。見曹樹基《中國人口史》第5卷《清時期》(2001)。這些數字,是人類文明和中國曆史的恥辱。
按理說,伊犁將軍的人身安全應該有保障。但信仰的力量無窮盡。回民相互串通,回變四處蔓延。參加新疆回民起義的,不光包括信仰伊斯蘭的維吾爾、哈薩克、吉爾吉斯(黠嘎斯)和回族,也有漢族。新疆回變爆發時,陝甘回變已讓清朝應接不暇。時值新舊伊犁將軍交接,前任將軍常清遭戮,現任將軍明緒攜家小、侍從在官邸自盡。伊犁將軍尚不能自保,何談定邊封疆?
如何看待清代回變?如果站在儒家大義名分的角度,那當然是違反秩序、大逆不道。但是儒家的君臣之義,對君臣各有要求。《論語·八佾》:“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忠的本義是盡心,而不是無條件愚忠。《孟子·離婁下》:“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這些未始不可以看作君臣之間的一種契約。孔孟並沒有格外譴責武王伐紂,因為紂王無道在先。
將回變歸結於伊斯蘭教的看法,不符合馬克思唯物史觀。唯物史觀主張,物質決定精神,經濟決定政治。而在回變前後,民眾反抗已經此起彼伏。川楚白蓮教亂(1796-1804)、太平天國(1850-1864)、河南山東撚軍(1853-1868),其關鍵既不是伊斯蘭教,也不是種族。
馬克思不馬克思,孔孟不孔孟,清代回變確有其深刻而直接的經濟根源。兩次鴉片戰爭失利,不但是清朝治國無方的確證,而且戰爭賠款造成沉重財政負擔。太平天國興起,清朝失去江南稅收,國家財政依賴北方。但北方偏又河南山東撚軍起事。財政負擔進一步向其它北方省份轉移,尤其陝西、山西這樣相對富裕的省份。給列強的戰爭賠款,鎮壓太平天國、撚軍和雲南回變的軍費開支,全依靠這些個數不斷減少的省份。民眾不堪稅賦,是大規模回變在陝甘和新疆爆發的根本原因。所以從唯物史觀的角度,清代回變,跟其他農民叛亂,並沒有根本不同。這些叛亂都利用真真假假的宗教作為道具,回變也完全一樣。
清朝的統治已經難以為繼,隻能靠大規模屠殺民眾來替自己續命。它既沒有實行仁政的意願,也沒有實行仁政的機會,已經失去了執政的道德合法性。回變、漢變,都是反抗滿清專製的正義行動,天早該變了。回變四起,反映了中國穆斯林的先知先覺和超凡膽識。
有人讚頌乾隆平定準噶爾,在盛唐之後再次統一新疆。但康、雍、乾是清朝最偉大的三位皇帝,清剿準噶爾耗費了整整七十年時間。北疆人口清零重啟進展緩慢,人礦並不好挖。這樣的社會代價,是不是太高昂了一些?種族滅絕,跟華夏教化不符,更違背現代觀念。殺人手起刀落,但人的生產成長可沒那麽快。皇帝老兒,去你的“霹靂手段”!
有人讚頌左宗棠平定陝甘、新疆回亂。左宗棠是一員幹才,更是一名惡魔。他以十數萬漢人之血,洗千萬中國穆斯林之血,血債累累,隻是為了挽救一個政治、經濟、外交已經全麵破產的滿清政權。他在為一個根本不值得他效勞的政權肝腦塗地,既為走卒,枉為英豪。
有人為左宗棠殺回民大聲叫好。其實對左宗棠這樣的滿清走卒,鎮壓太平天國、殺漢人,也是完全一樣的。那些為殺人叫好的人,讓我想起沈從文先生在《我的教育》中寫到的,湘西軍閥殺人砍頭時,千百看客對人犯風度、智識的品頭論足。有經驗的看客知道,有經驗的人犯會以特定姿態迎接砍頭,結果可以胸部朝天,而不致屁股朝天。砍頭看多了,就會懂得其中門道。輪到砍自己頭時,就駕輕就熟。
當你為獨裁者殺人叫好時,專製的屠刀已經懸在你的脖頸上。
左宗棠是晚清四大名臣之一,他的才幹罕有其匹。平定新疆回亂時,伊犁將軍隻是他的副帥。所需一千萬兩白銀軍費,有一半是向列強借國債。清政府一方麵要償還國際衝突戰敗導致的戰爭賠款,另一方麵要為平定內亂不斷向列強舉新債,本來難以為繼。多虧了左宗棠、李鴻章這樣的走卒,才支撐到辛亥革命。
清朝為平定新疆大型叛亂,康熙曾禦駕親征,乾隆曾殫精竭慮,非出動左宗棠這樣的精銳不能竟功,反映治理新疆巨大的社會成本。回顧曆史,最早西漢在新疆駐防。東漢已意識到“西域諸國…與漢隔絕,道裏又遠,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見《漢書·西域傳》。宋、明兩朝態度就更消極了,元朝也沒為新疆大動幹戈。唐朝設安西大都護府,在新疆實行軍府製,但安史之亂後無以為繼,證明內部完善,遠比對外擴張重要。同治回變,在鴉片戰爭、太平天國之後進一步消耗清朝國力,加速其衰落和滅亡。
但是當今社會有不同。比如阿富汗,現代文明的退導致消滅殘忍的野蠻蒙昧統治。到底對那裏的人們是福嗎?難道一句阿國特色就代表了那裏每個人的意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