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吳歌·秋歌
李白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長安城一片沉靜的月光裏,傳來千家萬戶捶打麻衣的聲音。
秋風總也吹不盡的,是那玉門關的生死離情。
哪天能夠平定犯邊的胡虜,我的夫君不用再遠行出征?
古詩是曆史上的詩歌。要完全理解,須要一定的曆史文化知識。古代文學作品中,也蘊藏著豐富的曆史文化知識。所以,陳寅恪先生提倡詩史互證。他長期兼任中文和曆史兩係教授。錢鍾書先生反對,認為文學可以虛構,而曆史必須真實。所以他是文學研究員,不以治史名世。
在這一點上,我服從陳先生。文學可以誇張、虛構,但依然可以包含真材實料。我們讀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會了解河水落差巨大的實情,不會真的以為黃河的水從天上掉下來。《紅樓夢》是虛構的,但從中挖掘曆史,是紅學研究的一個重點。卡夫卡的《變形記》情節雖然冷酷荒誕,卻完全合乎世態人情,準確披露了世紀初的社會現實——個人、家庭和社會的自我異化和相互異化。格裏高爾身體變形了,導致他接觸的所有人行為變形。或者本來所有人行為變形,導致格裏高爾身體變形。在卡夫卡的年代,猶太人就是這個變形人,他們因自身形態而受到的歧視壓迫,暴露周遭世界的變態。這難道不是歐洲曆史文化的一部分?文學,是曆史的鏡子——不總是平麵鏡,可以是史家之絕唱。曆史,是文學的背景和情節,可以是無韻之離騷。
這首詩的標題《子夜吳歌》,是六朝樂府裏的曲子,名《子夜歌》,在吳地流行,所以叫《子夜吳歌》。《晉書·樂誌》說“吳歌雜曲,並出江南”。《子夜吳歌》裏有種變曲,叫《子夜四時歌》,根據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特點來寫,真的將“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做到了極致。史學家顧頡剛認為,吳歌起源不會比《詩經》更遲。你看,史學家對我們理解文學作品幫助極大。吳音溫婉,連說話都是,更別提唱歌了。李白不是吳人,他選用《子夜吳歌·秋歌》的曲子賦詩,是借用其曲調的淒婉,來表達婦人對征夫的思戀和對和平的向往。可惜當年沒有五線譜,我們今天隻能讀詩、不能聽歌。
李白(701-762)是什麽年代寫這首詩的?詩本身給了我們線索。其時,他身在長安,秋天,玉門關有戰事。
查李白年譜,玄宗開元十八年(730),春天李白還在湖北安陸,初夏就到了長安。他在長安落魄得很,一年後離開了。二十三年(735)在東都洛陽,為玄宗獻《明堂賦》、《大獵賦》,謀求官位。二十七年(739),春至初夏,在安宜(今江蘇省寶應縣);夏,漫遊於吳地(今蘇州一帶),相必聽過吳歌。
玄宗天寶元年(742),玄宗召李白進京,任翰林供奉,隨侍皇帝左右、侍詩弄文。真正替皇帝起草政令的,是翰林學士,名頭相近而責任不同。李白在《為宋中丞自薦誌》中自稱“翰林供奉李白”。二年(743)初春,玄宗在宮中行樂,李白奉詔作《宮中行樂詞八首》。前三首見於法藏敦煌遺書,敦煌抄件原卷題下所署作者為“皇帝侍文李白”,反映李白在皇帝身邊的職責,就是侍弄詩文。暮春,玄宗跟太真道姑一起欣賞牡丹,李白奉詔作《清平調》。這份差事,有多重要、本人有多大成就感、別人有多尊重?三年(744)三月,離開長安,意興蕭索。
所以這首詩的寫作年代,要麽在開元十八年,要麽在天寶元年或二年,李白秋天在長安的時候。
唐朝幅員遼闊,藩籬綿長,鄰國眾多,邊釁不斷。玄宗時候,疆土最廣。代價是,連年征戰,攻守不斷。開元十八年,玉門無戰事。《新唐書·本紀第五·睿宗玄宗》:“天寶元年……十二月……庚子,河西節度使王倕克吐蕃漁海、遊奕軍。”河西節度使的轄區在玉門關內外。吐蕃遠在青藏高原,卻常能打到河西,開元二年甚至占領蘭州。漁海,今青海海晏,當時吐蕃的後勤基地。遊奕,遊擊。戰場在祁連山和青海湖之間。除此,在天寶三年三月李白離開長安前,玉門無戰事。
據此推斷,李白此詩作於天寶元年(742)秋天。
為什麽不是天寶二年秋天呢?
唐朝的兵分兩種,一種府兵,一種募兵。府兵製是從北魏開始的,士兵戰時為兵、平時為民,將領戰時領兵、平時在朝。府兵戶籍平時由折衝府管理。募兵製由唐朝創立,征募的士兵在服役期間為職業軍人,不可以歸家從事生產。唐初以府兵為主,隻在邊地有少量募兵。府兵因為平時為民,跟軍官是不相熟的,彼此感情淡漠。軍官普遍侵吞士兵財物,強迫他們做苦力,再加上連年征戰,戎期無限,發展到後來,沒人願意當府兵,募兵比例加大。以至於天寶八年(749),折衝府無兵可交,被迫完全實行募兵製。唐朝大概五千萬人口。初時全國府兵68萬,京師26萬。而玄宗天寶元年,全軍57萬,京師區區8萬,總體兵源不足,邊地緊張、占用絕大部分兵員,京畿空虛、鎮守京師的募兵多市井無賴。募兵製官兵一體,容易導致將領擁兵自重。天寶年間實行募兵製,為後來安史之亂(755年12月16日—763年2月17日)埋下禍根。
那麽,這位思婦的良人,到底是府兵還是募兵呢?她盼著他仗打完了回家,自然是府兵。天寶元年冬天打的仗,二年秋天府兵應該回家了吧。所以李白寫詩的時候,是天寶元年秋天,軍隊已經在邊地集結,準備打仗。所以婦人才思念征夫。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詩本身。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月光岑寂,搗衣聲有動感,一靜一動。一片對萬戶,一片月光覆蓋千家萬戶。月光,從來寄托相思。搗衣聲,是人間煙火。月夜寂靜,才能聽到萬戶搗衣聲。萬戶搗衣聲,讓一片月光更顯沉靜。
這裏的衣,隻能是秋涼穿的麻衣。頭天晚上要捶打軟和了,第二天穿著才比較貼身。如果是絲綢,搗就給糟蹋了。當時,富貴人家穿絲綢,尋常人家穿麻衣。在公元二至四世紀,棉花就已經進入新疆、海南和雲南等地,稱吉貝、古貝、白疊等,都是譯名。但到唐代還沒有“棉”字。清《全唐詩》裏出現4次“木棉”、12次“木綿”,唐時都寫作“木緜”,有的是棉花,有的是木棉(Bombax ceiba,又稱攀枝花)。在唐朝,棉是珍稀之物,屢見於國禮清單,能穿上棉衣的人絕少。《新唐書·西域下》:“越底延【西域小國】者,南三千裏距天竺,…天寶初,王屍羅迷迦再遣使獻大珠、鈿金、寶瓔、象齒、白氎。”白氎,是細棉布。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秋風淒涼,總也吹不盡,小女子我思念征夫走出玉門關的悲情。唐王之渙(688—742)《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春風都不越過玉門關,那關外地貌該有多麽荒涼?玉門關,是陸關(內陸海關),從西域進口玉石,所以叫玉門關。出玉門關的,主要有兩種人,一種是邊貿商人,一種是出關打仗。活著出關,不一定還能活著入關。在玉門關分別,是生離死別。《詩·王風》:“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丈夫出關打仗,等於進了鬼門關,叫人如何不牽掛、不思量。秋風淒涼,心更淒涼。秋風越吹,心越淒涼。所以秋風吹不盡,這玉門關的離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哪年哪月能平定犯邊的胡虜,我的夫君就不用再遠行出征?胡虜,胡指北方和西域的異族,虜是對他們的蔑稱。這些遊牧民族活動範圍極大。青藏高原的吐蕃,不時侵襲安西、河西、隴右、劍南,即今天的新疆、甘肅、青海、四川、雲南等地。現在開車走新藏公路從西藏到新疆,都還是不容易的。良人,古時夫妻互稱,多用於妻子稱丈夫。今天我們更風雅,用LD、LP。《詩·秦風·小戎》:“厭厭良人,秩秩德音。”厭厭,溫和。秩秩,講禮。德音,名聲好。
天寶元年冬月,唐軍先後在隴右、河西戰勝吐蕃,在靈州(今寧夏吳忠市)一帶戰勝突厥烏蘇米施可汗。官兵浴血奮戰、甚或拋屍荒野之時,玄宗和太真是在談情說愛,還是忙於排練他們的霓裳羽衣曲?一月三捷,玄宗大喜。慶功宴上,太真是否會穿上她標誌性的黃裙?他們不會想到,征夫的苦,思婦的淚。一將功成,萬骨枯!且不說敗仗。江山就是人命,人命就是江山。
她的良人到底是死是歸,她和他是否在來年春天歡聚,千百年後,人們沒有忘,我們還會問。全因為李白這首詩。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這首詩雖然文字簡短淺白,但蘊含的曆史文化意義豐富。也許它不能提供太多新鮮的史料,但足可印證我們從其他途徑了解的曆史事實。詩史互證,讓賞詩更有趣味。
我大哥入伍兩年之後,突然音訊中斷,大半年都沒有隻紙片字。適逢中越邊境戰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到了前線,是死還是活。姆媽急得不得了,卻毫無辦法。所以我這篇文章,就叫《一樣的月光》。無論古今、中外。
今天是情人節,這篇文章送給網友LoveIsGod,感謝她出的題目。讓世界充滿愛,而不是硝煙。
202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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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