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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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盡斜陽

(2023-06-01 14:51:39) 下一個

宋詞當然好。像蘇東坡的詞,題材豐富,內容生動,剛柔兼濟。一次東坡醉臥蘄水橋,醒來在橋柱上寫就名作《西江月》。“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敧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這是他本人在小序中說明的,並不是傳奇。

古代交通不便,但人的活動範圍並不小,以至於親友分離常常經年累月。曆代詩詞曲賦中,離愁別緒和鄉愁閨怨是極常見的主題。能不贅陳詞、寫出新意、動人而傳世,越到後麵,越發困難。你看東坡的《水龍吟》,“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多麽精彩!

 

但宋詞也不都好。

先秦時代屬於封建社會,還不是高度的中央集權。人的思想有相當的自由度,出現了老子、孔子、孟子這樣的聖哲,將華夏民族的思想推到製高點。秦以後及今,中國進入高度集權的專製社會,思想禁錮,再也沒有出現老、孔、孟那樣的聖哲、春秋戰國時代那樣的創新。中華文化儒、釋、道三大主流,再加上馬克思主義,儒、道創於先秦,釋、馬始自域外。思想萎縮的頹勢,就是到現在,也還完全沒有扭轉的跡象。不但知識分子不敢、不能超越,就是君王也無意創造、催生和容忍新的思想。

筆墨乾坤,創新主要在形式方麵,而不是在內容方麵。詞本來是跟曲相匹配的,相當於今天的歌曲。但古代沒有好的記錄曲譜的辦法,好多曲譜後來失傳了。但詞作為一種文學體裁,不但沒有失傳,在宋朝反而得到大發展。曲譜丟了沒有關係,按照曲譜還在的時候的舊詞的句式和平仄,為各詞牌建立詞譜,保持一定的音樂性,創造出新的文學形式,跟詩律一樣完備。

但是文字、文學終究要傳遞信息,思想內容是第一位的,必須要有新意。題材狹窄、堆砌陳詞、濫用典故,都是思想貧乏的表現。宋詞的作者和作品數量都很大,但是主題單調,無非離愁、閨怨、憂國之類。關鍵詞有限,但是無限重複,離別必有楊柳,憂鬱必有斜陽,解憂必須酒醉,抒懷必須憑闌,相思必有明月,閨怨必有卷簾,報國必有鞍馬。古文用典的傳統很久遠,創造不出新的思想,卻頻繁引用典故,顯示知識的淵博,掩蓋思想的貧乏。

有些宋詞,就算是名家名作,也有這些毛病。這裏隻舉一個例子,周邦彥的《西河·金陵懷古》。詞中“佳麗地”、“山圍故國”、“怒濤寂寞打孤城”、“莫愁艇子”、“王謝”和“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都各有出處;除去這些詞句,這首詞沒剩下什麽東西。這樣填詞,說不上是文學創作,更像是練習書法。這種詞讀多了,真讓人作嘔。剩飯炒的次數太多,終究是要發餿的。

 

宋遭靖康之難,徽宗、欽宗被擄;高宗四處逃竄,危難之際,甚至無處著陸,隻能乘桴浮於海。宋金之間,且戰且和。高宗得以建都臨安(今杭州),偏安一隅,史稱南宋。半壁江山丟了,皇帝不急,還剩下半壁江山呢;況且臨安的好處,豈是汴京(今開封)能比?嶽飛急了,“怒發衝冠”、“仰天長嘯”;皇上開恩,賜他去死。嶽飛不但是傑出的軍事將領,他的《滿江紅·寫懷》是同詞牌作品中最好的,氣吞山河、悲壯無比。但要說愛國,這國是他嶽家的嗎?就是愛,也要講倫理。趙家的天下,輪不到嶽飛來愛。張三的老婆,李四能親嗎?

憂國是南宋詞作的一大主題。不光嶽飛,就連隻寫閨怨的李清照,南渡之後,也開始問,“落日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這一題材最有名的詞人,要數陸遊和辛棄疾。陸遊無奈,“心在天山,身老滄州。”辛棄疾也沒招,“甚當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他們這一題材的詞作數量不少,期期艾艾,有如怨婦。陸遊不光擅長詩詞,其人勇猛異常,曾有雪中刺虎的壯舉。辛棄疾出生在靖康之難之後的金國,早年在北方組織義軍抗金,後來南渡事宋。他們抗金而不能,隻能通過填詞,來排遣心中的憂憤。

這些詞作中,“妄議”中央之處甚多。有人稱其為“第二種忠誠”,其實不然。漢字“忠”的本義,是盡心負責。孔子說“與人忠”,意思是對人要盡心負責,並不是指一般意義上的忠誠。所以國民就國事發表負責任的意見,包括遊行示威,是第一種忠誠,而不是第二種。後來將“忠”狹窄地定義為忠誠、甚至為愚忠,舉國上下隻擁護一個領袖、隻容許一種聲音,那是統治者為維護統治而進行的曲解。

思想矮化最突出的表現,是行動畏縮。終結南宋、一統中華的,不是華夏兒女,而是蒙古鐵騎。陸遊、辛棄疾之流,才能不可謂不突出。他們終日填詞泄憤,而沒有揭竿而起,所忌憚的恐怕還是不忠的罪名。但這實在是千年的誤會。周本來是商的屬國。商紂王無道。周武王伐紂,後人沒有說他不忠。王朝的更迭,莫不是經過武力的征服。沒人去指責開國君主不忠於前朝。

就此而論,己巳誌士聞道而徙、舍身取義,百萬人投身、數百人成仁,實在是了不起的壯舉,必定彪炳青史。

 

不同的人讀同樣的詞,常有不同的感受。同樣的人讀同樣的詞,不同的心境下可以讀出不同的意義。柳永是宋詞婉約派的代表。但是如果你經曆過曆史的血腥,再讀柳詞,有時會感受到格外的悲壯和蒼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離愁別緒,要是在生死之間呢?

“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時局不濟,黯然相望。孤雁的悲鳴聲中,我們執著地站立著,直到西斜的太陽完全落山。我們可以挺過黑夜,去擁抱新的一天。

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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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YL303E37ST' 的評論 : 正是!
YL303E37ST 回複 悄悄話 先秦時代屬於封建社會,還不是高度的中央集權。人的思想有相當的自由度,出現了老子、孔子、孟子這樣的聖哲,將華夏民族的思想推到製高點。秦以後及今,中國進入高度集權的專製社會,思想禁錮,再也沒有出現老、孔、孟那樣的聖哲、春秋戰國時代那樣的創新。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我同意您說的。程朱理學對於人心的禁錮,決定了不大可能有文武兼備的漢人揭竿而起。所以人心不解放,社會無希望。
浮雲馳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寫的實在是好呀!不論詩詞書畫,文藝創作要的是個由心而發,真情實感不吐不快,這樣才是有生命力的。後麵與政治環境的議論我認為不論陸遊還是辛棄疾,甚至是李清照都在大環境下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才寫出了最大的無奈。揭竿而起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很難成功,最後不是被滅就是投靠大山頭,或金或宋。不管南宋當時政權多麽腐朽,不可否認它仍是號召漢人的第一權威,抗金就隻能選擇和它站在一起。所以哪怕手握十萬大軍的嶽飛最後也無計可施。時代的洪流需要時間去推動,多是風雲際會恰逢其時,隻是大多數時間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那個真正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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