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羅不愛錢財,但是讀過不少的經濟學的書。《瓦爾登湖》開篇即是《經濟》。全書忠實記錄了當時美國的社會經濟生活,對研究美國經濟曆史有一定價值。
就居民收入而言,當時簡單勞動的薪酬大約一天一美元。和諧鎮多數農戶都還在償還購買農場時的貸款,已經付清貸款、完全擁有農場的農戶不過十幾家,而其中完全靠務農還清貸款的就更少了,梭羅相信不超過三家。梭羅因此認為,農場與其說是財產,不如說是負擔。隨著工業的興起,務農在經濟上越來越沒有吸引力。
今天,馬薩諸塞州的法定最低工資標準是一小時10美元。和諧鎮還有幾家農場,它們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農場,而是結合機械化生態農業和休閑娛樂,成為民間社區活動場所。農場主完全擁有農場,但他們不再是單純的農場主,其中多數除農場外,另有收入來源。一百五十年間,美國經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今昔農場主的生活水平,有天壤之別,反映了其間美國經濟的騰飛。今日美國,即使是普通農夫,也不必為精神追求,而一味節衣縮食。
當時和諧鎮平均房價大約800美元,普通人需要10-15年還清房貸。土地約8美元一英畝,在房價中所占比例很低。房租25-100美元一年。現在和諧鎮中位房價約85萬美元,土地大致要占到房價的一半。居民中位年家庭收入約13萬美元,普通人需要10-30年還清房貸。忽略今昔住宅本身差異,不計通貨膨脹,一百五十年間,房價上漲了約1000倍;考慮通貨膨脹,則房價上漲約35倍。現在普通美國人在買房或還清房貸之前,家庭收入的大約1/3用於租房或者還貸;這跟梭羅的年代一樣,一百五十年時間的流逝,並沒有改變這一私人經濟格局。
當時日用品的價格,厚棉衣5美元,牛皮鞋1美元,遮陽帽0.25美元。如果以房價為基準,跟今天比,這樣的價格太貴。現在普通冬衣在50美元上下,牛皮鞋50-100美元,遮陽帽10美元。技術進步和經濟全球化,使得今日美國日用品價格,比起國民收入,處於較低水平。這幾種日用品,當年都是在美國手工製作,所以昂貴;現在大多在中國、越南這些勞動力相對低廉的國家,機械化生產,所以便宜。
1836-1837學年,哈佛大學學費為90美元。居住麵積比梭羅的小屋稍大的出租屋,租金30美元一年。加上其它開銷,一年費用總計200美元左右,四年800美元左右,相當於當時和諧鎮一棟獨立屋的價格。2016-2017學年,哈佛大學的學費接近4.5萬美元,加上其它開銷,一年費用總計7萬美元,四年30萬美元左右,依然相當於中產階級所能購買的一棟獨立屋的價格。時隔一百八十年,美國私人經濟格局在這一方麵也沒有根本的改變,反映了美國社會經濟生活固執的一麵。曆史地看,美國經濟充滿活力、彈性十足,能夠從曆次危機中反彈恢複,然後繼續向前發展。
梭羅記錄了自己的個人收支情況,其中多次出現含1/2美分和3/4美分的金額。俗話說,一分錢掰做兩分用。當時市場流通政府發行的半分硬幣,所以1/2美分不足怪。而3/4美分出現在單一物品價格中,隻能說明梭羅半分錢掰成兩半用。目前,美國鑄幣廠每生產一枚1美分硬幣的成本是1.7美分,每生產一枚5美分硬幣的成本是8美分,因小失大,英明的政府啊。
《瓦爾登湖》引用中華元典,基本限於儒家。引文多是梭羅本人從法文轉譯,兩層誤差累積,結果準確度差,隻能說霧裏看花,大意還在。如孔子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被譯作"To know that we know what we know, and that we do not know what we do not know, that is true knowledge."不完全符合中國人對孔聖人這句話的理解。又如,《論語·子罕》“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一句,被譯作"From an army of three divisions one can take away its general, and put it in disorder; from the man the most abject and vulgar one cannot take away his thought."後半句的翻譯有違漢語原文本意。至於孟子的一段“牛山之木嚐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嚐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跟漢語原文比,英譯出入太多,已經難以深究。中西文化溝通的困難,對於象梭羅這樣的飽學之士,也不例外。
梭羅在《論公民抗命》中寫道,"That government is best which governs not at all."今人難以確知,這是他自己的話,還是引言。這句話倒是跟老子的“為無為,則無不治”意義一致。但是,梭羅強調開啟民智,公民有權審查政府政策。老子主張絕聖棄智、實行愚民政策,“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讓人想起,曆史上的美國南方,白人奴隸主如果發現黑奴讀書寫字,會剁其手指,嚴加懲戒。古今中外,實行“無為而治”的統治者不多。惟於愚民,則競相效尤,百世奉行。這樣下去,政治怎麽能夠清明呢?
梭羅服膺於中國古代儒家,多方引用,但他於近代中國及中國人,則語含鄙夷、未讚一詞。書中兩次用到“天朝(the Celestial Empire)”一詞。第一次是談到馬薩諸塞州跟中國的貿易。曆史上馬薩諸塞州跟中國通商始自1780年代,到梭羅的年代,東亞裝飾品已成為美國社會的一種時尚。梭羅寫到有些新英格蘭商人,遠赴中國經商,一呆就是一二十年;他筆下的中國,是一個不開化、有瘴氣的地方。第二次寫到天朝,則是將中國人的柔弱嬌氣,跟穆斯林的妻妾女傭相提並論。梭羅所處的年代,在中國則是鴉片戰爭時期。他對當時淫逸、頹廢、軟弱的中國人,顯然印象不佳。
為警醒世人、引以為戒,梭羅提到“中國式驕傲(the China pride)”,指的是中國人的不思進取、夜郎自大。今日中國,是不是還有這樣的中國式驕傲?梭羅還注意到,中國和日本文化已經衰竭;這是在日本明治維新以前。不少中國人為現在國家的發展感到自豪,而忘記了中國誕生最偉大的思想家孔子,還是在約2500年前,最偉大的詩人李白在1300年前,最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在300年前,國家最強盛的時期還是在唐朝。中國文化的曆史,長期呈現逐漸衰頹的趨勢,就是現在,也還沒有根本的扭轉。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他的《曆史哲學》中說:“中國的曆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曆史的,它隻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難以辯駁。之所以如此,蓋因國家命運,係於國民性格。民智未開,不思進取;國家進步,又從何談起?
在瓦爾登湖的明鏡中,我們的社會是病態的,缺乏維生素-T. T者,Thoreau也。梭羅發現的社會維生素有多種,分別促進哲學、人生、教育、建築、文化、政治、經濟、環境和中國等,我們不妨稱其為維生素-T1, T2, T3…
今天的瓦爾登湖,已成為馬薩諸塞州保留地,遊人如織。梭羅的小屋已易址重建,屋前佇立著他的銅像。在瓦爾登湖建立保留地的公仆們,並沒有費心讀一讀《瓦爾登湖》。梭羅不屑於什麽銅像,他說“一點好的判斷力,比同月亮一樣高的紀念碑,還要讓人懷念。”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而在湖的東岸,樹叢中間,梭羅小屋的原址,隻有亂石一堆。月光下,彩色褪去,隻剩黑白。湖水有水銀的質感,冷峻、蒼涼。那百年槳聲,在夜空中飄蕩,沉重、孤寂。棹舟者何人?試問岩頭月。
二〇一六年八月於上海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