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氏聖善（2）

姆媽總是將我收拾得幹幹淨淨，不讓我像其他小孩一樣，在泥巴地裏打滾。很多農村小孩頭上長瘌痢、曬出膿包，我沒有。村裏一位婦女喜歡我清清爽爽的樣子，老是求著姆媽，她出錢讓我和她兒子合影。姆媽嫌人家嘴歪，到底沒有同意。我初一時的登記照，是我人生的第一張照片。

我跟二叔的三個兒子年紀相仿，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多。兩歲多的時候，跟他們一起在池塘裏玩水。姆媽遠遠看到，一張白屁股在水麵一拱一拱。要不是她看到，我早就淹死了。

我這幾個堂兄弟，調皮。太陽剛落山，鄰村的手扶拖拉機滿載稻穗，從我家後麵的土路上經過。他們三兄弟扒車，將稻穗往下扔。這樣的事，我從不參與。效真年紀最大，大概有十歲？他從側邊扒車，結果掉到了車輪下麵。他躺在白色的路麵上，一動不動。我將姆媽從廚房拉出來，“姆媽，你看效真。”姆媽臉色都變了，過了一陣子，才緩過神來，去喊二嬸。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在一眨眼的功夫死去。

 

姆媽一字不識，既不認識自己的名字，也不認識鈔票上的文字。但她對我的教育，不是僅僅認識幾個字的人就能提供的。

生產隊的倉庫離我們家，隻隔著一戶人家。大人們在倉庫裏將整塊豆餅砸碎，便於撒到田裏做肥料。這豆餅應該是大豆榨油後的殘餘，擠壓得很結實，幹硬幹硬。打碎之後小孩吃下去，也沒有什麽不良反應。很多小孩都求著要，施舍的那個人就提條件，“喊聲三爺就給，不然不給。”我愚笨，也跟著喊。回到家裏，姆媽說，按輩份，隻能喊三哥。我這才懂得，不能為了吃食，而不講規矩。

姨父家在小路邊，後來自家修的房子在大路邊。姆媽在夏天最熱的時候，都會燒一壇開水，放進大茶葉子，供過路客自由飲用。鄉間中暑致死的事情，基本上年年都有。喝完茶的過路客，多數會叩門道謝，或稱頌，或祝福。客人有遠有近，有的口音跟我們的差別還挺大。所以我們受到南腔北調的許多祝福。一半左右的過路客會在壇子蓋上留下錢。姆媽囑咐我，一定不能收人家的錢。有人問茶水多少錢一碗，我說不要錢，有人還是堅持將錢放在壇子蓋上。我常常得跑著追著人家退錢。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姆媽還行善積德。客人道謝祝福的時候，我有說不出的自豪。就這樣，姆媽將我們放在了人生的正道。

我小時不光體弱，而且弱智。小學一到三年級，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度過的，連我兩個輟學的姐姐都替我著急。後來開了竅，我喜歡上了讀書，姆媽很欣慰，有意無意地向我灌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她說世界上隻有知識是別人偷不去的。姆媽對文化的敬重，也是父母婚姻的基礎。

姆媽為了補充家庭收入，沒日沒夜地織布，然後步行挑到武漢去賣，直到賣完才回來，回來再織。可能城裏有些老人喜歡穿純棉土布。我到四年級後開始發奮，晚上經常學習到很晚。姆媽在堂屋織布，總是催促我早些睡，而她自己卻不曾停下。她實在熬不住而先於我入睡的時候，是少之又少。那些年我們母子，可能是全村四百多人裏麵，睡得最晚的兩個，一個忙織布，一個忙讀書。我體會姆媽的辛勞，發憤要讓姆媽以後過上好日子。

父輩兄弟不團結，家裏在村中無勢，被人瞧不起、遭受欺淩是常有的事。姆媽剛強而理智。在我們遭受欺辱、氣憤不過的時候，她總是說“人隻能諒就別人不能吃屎，不能諒就別人做不了皇帝，”以此來激勵我們。發生衝突、打起架來的時候也是有的，姆媽總有辦法平息我們心頭的怒火，說些“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類的話。姆媽不止一次教育我，“跟人爭鬥，你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你就贏了。”姆媽不斷的教育，讓我逐漸認識到，人真正的力量，不在乎嗓門粗，也不在乎體力強，而在於心智。

小學放學的路上，我的兩個堂兄弟常欺負我，打過我好幾次。這個問題，我沒告訴家裏人，但是後來自動解決了。我成績好了，成為受矚目的學生，他們就不敢打了。他們成績不好，老留級，碰到我的機會也少了。

英語裏有句諺語，“客人和魚，超過三天就發臭。”寄人籬下，有諸多的不便。父母下了最大的決心，要做房子。房子快完工了，七姨也高興，跟姆媽說，搬家之前，要替姆媽做頓好飯，“你想吃什麽？”姆媽說，別的都不想，就饞一碗糖下麵。妹妹是自己的親妹妹，但是姆媽並沒有吃到這碗糖下麵。

房子一做好，我們就從姨父家搬出去了。但是七姨去大冶姨父那裏探親，姆媽手裏還有她家的鑰匙，幫他們照看房子。有一天姆媽去姨父家，發現鎖被撬了，裏麵的東西都翻亂了。我們家窮，村裏就有輿論，說是我們作的案。七姨回來哭得很傷心，不見了九十元錢。姆媽也很傷心，做房子的時候，找她借錢，她說沒有。

這些事情，姆媽絮絮說給我聽，好有個排解。我這個一心隻讀聖賢書、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多少也從中了解到一點人情冷暖。我並不恨七姨他們。姨父每次回家，總要給我帶點禮物。他給我買的一件翻領汗衫，我很喜歡，穿了好幾年。

我八九歲的時候，姆媽就開始讓我出門去陌生的地方，給人送東西。姆媽教我，“不要怕。有嘴巴，你就不會迷路。問路邊的老人，人家會告訴你。遇到狗，不要跑，彎腰做撿石頭的樣子。”我到黃林灣學校給父親的知交黃伯伯送過一次甲魚，到周河初中給二哥送過一次菜，到縣一中給二哥送過一次被子。我發現，姆媽教我出行的這些知識，到北美、歐洲、日本，都還是完全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