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兒子吃夾食了,嗝打個沒完,無助中悄然來到我身邊。我倒是有個辦法,但會讓他有點兒疼。他同意後,我開始抓住他的小手,掐住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穴位。幾分鍾後,不打嗝了。
“您是怎麽知道這個辦法的呢?”
“跟你爺爺學的。我小時候打嗝,我的爸爸就是這樣治的,”爺爺去世得早,他沒見到過。
以後兒子打嗝,每次都找我,因為方法靈驗。
還有一次,兒子突然肚子疼。我掀起他的T恤,徑直抓住他後背正中鼓起的一根筋。抓筋的時候會疼,但漸漸地筋消失,肚子也就不疼了。這個方法也靈驗,也是從他爺爺那兒傳來的。
幼時的我,打嗝不止,很擔心會一直打下去、永遠不停,因而陷入恐懼。父親於我,猶如救星。
人稱父親是個先生,但他是教師,並非郎中。在我們那個地方,教師和醫生都被稱作先生。
我是幺兒子,父親四十五歲時才有我。對他早年的經曆,隻知零星。父親讀過兩年私塾,成長於兵荒馬亂之中。十五歲那年,他帶著十二歲的大弟弟,去幾十裏地外的山裏砍柴。在山上撿到一枚手榴彈,兩個人你扔過來,我扔過去,歡喜得不得了,完全不知道這殺人武器的厲害。手榴彈爆炸了,人們一邊往山上衝,一邊歎息:這兩個小孩完了,這兩個小孩完了。跑到山上卻發現,他們毫發無傷。不然也不會有我們這些散布五湖四海的後人。
日本人沒來,要務農、謀生。日本人來了,要跑反、逃生。國民政府抓壯丁、強製征兵抗日,父親逃壯丁、從湖北黃岡一直逃到四川重慶。那年他十八歲,孤身一人第一次出遠門。一位國軍將領法外施恩,收留他在家做長工。父親在重慶呆了三年,躲過了戰場殺戮。而且將軍還教他文化,算是半工半讀。父親正是憑著國民黨將軍傳授的文化知識,才在共產黨取得政權後、被遴選為教員。父親晚年,大嫂帶他去重慶旅遊。滄海桑田,將軍公館,已難尋蹤跡。
日本投降後,回到家鄉。又一場戰亂,又三年。仗打完了,開始興學。父親先在大別山麓的團上小學,教了好些年。雖然家貧,但教書先生在鄉間還是受尊重的。父母結合的時候,父親年屆而立,而母親年方十八。大哥進入學齡後,父親將他和年齡相仿、我們的小姨帶在身邊上學,每天督促他們讀書看報、誦讀範文。原來大哥的文化基礎是這樣夯實的。
父親在團上跟那裏的學生、山民建立了感情。以至於多年後,父親退休在家,原來團上的小學生,已步入中年,成為老學生,有時都還來看望他,來回好幾十裏的路程。山裏民風淳樸,石匠功夫精湛,砌的石牆,跟山一樣結實。父親生前兩次做房子,每次砌屋基都特地請來團上的師傅。
後來父親調回本鄉,在家附近不同的公辦學校裏輪流執教。一九七六年前後有兩年,在鐵河中學負責勤工儉學,興辦校辦工廠,生產電線絕緣外套。有一次出差到廣州,路遠、語言不通。有年輕時流浪到重慶的經曆,父親想來是不怵的。回家時,帶回一隻菠蘿。當時內地少見,反正鄉間沒有,我和母親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刺乎乎的,不知道怎麽吃。父親仿照廣州人的做法,切著斜紋給菠蘿去皮,我們才嚐到那酸甜的滋味。
因為主持校辦工廠,父親開始接觸、使用鋼材,喜歡上了鋼材的質地。他設計了一種純鋼材的落地煤油燈,底盤三十公分,油燈在上,中間以鋼筋焊接,近兩米高。掏錢讓人做了兩盞,帶回家中,母親自然會埋怨他敗家。鋼燈大體可用,不占桌麵,可自由移動。但是有時一不小心會打翻。另外在使用時,燈火將鋼質的蓋子烤得熾熱,加油困難,易被燙傷、油汙。
父母先後去世已經快二十年了。不久前老家的房子拆除,機械化的設備摧枯拉朽,一棟老房子,幾分鍾就完事了。父親的那兩盞鋼燈,到哪裏去了呢?
父親每個周末,從鐵河中學,涉水過河,回來幫母親料理家務。一次帶回一部收音機,借錢從供銷社買的,二十四元,他月工資才三十七塊半。母親埋怨,我和二哥卻很喜歡。收音機有新聞,有音樂,可自由選台,能自由移動,這些都是連到各家各戶的有線廣播比不上的。我們不分白天黑夜,一有時間就聽收音機,父母總是警告,會燒壞的。晚上能收聽到“敵台”,“自由中國之聲”常能收到,“美國之音”雜音很大。收音機裏別有洞天,我們無限神往。而父親本人,隻聽一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偶爾得空聽點楚戲。
我們兄弟三人品性各異,成長軌跡也各不相同,但都有不從流俗的傾向。父親喜好新奇、不墨守陳規的基因,自覺地、不自覺地,我們是繼承下來了。
!!!!!題外話!!!!!
在一個論壇,《有福之人六月生》(6)遭到了非議。感謝那些批評者,他們不但為我贏得了空前多的讀者,更重要的還為我贏得了一個朋友——有名的江上一郎先生。這是值得的,我大賺了。另外我也感謝網友hongloumeng和Undine等在現場的支持和安慰。
有人懷疑我吃糠是杜撰。當年吃過的糠,我不可能今天吐出來給你們看,所以我沒法證明。但是,吃糠的情節和後果,是沒有經曆過的人難以編造的。迄今我見過的可信的描述,是史鐵生在延安的插友王新華先生的回憶。我是在《今天》上讀到的,原文查不出來了,但是鏈接在這裏http://www.hxzq.net/aspshow/showarticle.asp?id=2425。我的回憶跟王先生的描述是一致的。當然鄂東北不是陝北,我吃糠可能沒有陝北的小孩吃得多。
某先生聲稱他也吃過一次糠。他是麥麩、穀糠不辨,實際上他吃的連麥麩都不是。你當麩糠是可可粉呐。
有人不喜歡我談自由。馬克思早就替我作了回答:“沒有一個人反對自由,如果有的話,最多也隻是反對別人的自由。”
有人不喜歡我把吃飯跟自由聯係起來。你們去查一查羅斯福說的四大自由,是哪四大自由?你們也應該讀一讀我寫的《殘陽草色硝煙》。
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