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土耳其警方拘捕了土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市長、最大在野黨共和人民黨(CHP)主要領導人之一、現總統雷傑普·埃爾多安的主要政治對手埃克雷姆·伊馬姆奧盧。這引發了席卷土耳其各大城市的抗議浪潮。共和人民黨及其他以左翼為主的在野黨派、反威權的自由主義者、大學生、許多民眾,走上伊斯坦布爾及土耳其各地街頭,抗議埃爾多安及土耳其現政府拘捕反對派領袖、破壞民主、壟斷權力獨裁的行為。幾日來抗議規模頗大、愈演愈烈,雖據信已有超過一千人受傷,也有超過一千人被捕,但也未見止息跡象。
本次抗議,既是對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政權日益壓縮反對派生存空間、威權壟斷的反彈,也是土耳其長久以來世俗與宗教、進步與保守、城市與鄉村矛盾與博弈的又一次爆發。
現今土耳其共和國所在區域,古代經曆了多個王朝的統治,其中東羅馬帝國和奧斯曼帝國這兩個政權的統治,最為長久和具影響力。奧斯曼帝國時,土耳其逐漸伊斯蘭化,絕大多數國民都成為穆斯林。相對於阿拉伯半島等地,土耳其的宗教原教旨程度較低,且保留了部分羅馬和希臘影響力占優時的許多基督教及世俗文化,但伊斯蘭教仍是主導性的。
一戰爆發後,奧斯曼帝國加入德奧的同盟國陣營,與英法俄等協約國開戰。1918年,大勢已去的同盟國迎來戰敗的命運。英法俄和希臘等國都試圖瓜分和削弱土耳其。國家民族生死存亡時刻,名將凱末爾·阿塔圖爾克及其組建的土耳其國民軍發起獨立戰爭(1919-1923),擊退希臘軍隊、成功威懾英法、平定各地動蕩,迫使協約國對和約做出大幅修改,奧斯曼帝國雖然解體、各殖民地喪失,卻保住了原帝國核心土耳其的領土。
在國家變亂中喪失威信的奧斯曼帝國蘇丹(皇帝)宣布退位,哈裏發(最高宗教領袖)也被廢黜。1923年,凱末爾及其誌同道合者(主要是軍人)創立土耳其共和國,凱末爾擔任總統。凱末爾還創立了共和人民黨,並一黨執政,以貫徹其理念和政策。
凱末爾執政後,痛感土耳其近代以來的積貧積弱、奧斯曼皇室的喪權辱國,以及與英法等列強的差距,推行了一係列改革。如發展教育、科學、工業,以拉丁字母取代阿拉伯文字等西化政策,同時又強調土耳其民族主義凝聚人心,並取消伊斯蘭教的國教地位,弱化宗教影響力,全力推動世俗化,賦予婦女平等權利等。
這些措施清理了許多陳規陋習和積弊,促進了土耳其的現代化、經濟發展、國力增強。伊斯坦布爾等大城市也逐漸形成了不信宗教或宗教信仰淡泊的世俗化群體。而凱末爾及他領導的土耳其國民軍,是土耳其共和國建國立國的基石,也是土耳其世俗化程度最高的群體。而土耳其各大學的師生、司法領域工作者,是另外兩大世俗化程度極高、為凱末爾刻意扶植和依賴的群體。軍隊、大學、司法,也是捍衛土耳其世俗主義、共和主義的三柄利劍。
但另一方麵,土耳其多數國民,如伊斯蘭教士、與舊奧斯曼帝國有關的精英(遺老遺少)、廣大農村地區的領主與農民,卻仍然深受伊斯蘭主義的影響,是虔誠的穆斯林。畢竟以伊斯蘭教為國教的奧斯曼帝國在這裏統治了600多年,政教合一的力量帶來的影響根深蒂固。
在凱末爾生前,憑借他個人的崇高威望、世俗化軍人集團的暴力威懾、他締造的共和人民黨執政集團的權力壟斷和鐵腕政策,世俗主義得以維持。宗教保守勢力也暫時沉寂無聲。但1938年凱末爾去世後,土耳其各路宗教保守勢力就蠢蠢欲動,並利用逐漸開啟的民主化、普選製,憑借選票優勢多次執政,幾次試圖推翻世俗化共和體製,以重建政教合一(或起碼宗教指導世俗)的伊斯蘭國家。
而凱末爾主義(世俗主義、共和主義、進步主義)的堅定繼承者——土耳其軍隊,在宗教保守勢力通過民主方式奪取權力、破壞世俗製度時,多次站出來發動軍事政變,取締宗教保守政黨及其他極左極右黨派,繼續讓中左翼的共和人民黨以威權統治捍衛世俗主義和共和國體製。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土耳其的宗教勢力是民主派,而世俗勢力則是威權派。因為宗教勢力有多數民眾支持,普選票占優,但在壓製下較少掌握權力;而世俗主義共和製、進步主義則主要隻有軍隊、知識精英、大城市中產市民等支持,但長期憑借對關鍵領域及最高權力的控製主導土耳其。
到了2001年,埃爾多安領銜的“正義與發展黨(AKP)”逐漸崛起並從2003年開始執政至今,改變了土耳其的政治格局。埃爾多安及正發黨以宗教保守主義、民族主義(凱末爾和共和人民黨是左翼民族主義,埃爾多安和正發黨是右翼民族主義)、民粹主義路線,以及經濟上不錯的表現,博得了多數土耳其人的強烈支持,實現了長期穩固的執政。
而埃爾多安當權後,通過將半總統製改為總統製、修改選舉製度等方式,進一步強化了其權力。埃爾多安也不斷表現出伊斯蘭保守主義立場、威權專製,如壓製女權和LGBT權利、限製世俗派的新聞自由(如抓捕最大世俗派報刊《共和報》主編和記者)、大規模開除世俗派立場的司法人員和學校教職工(並以埃爾多安支持者、偏保守人士替換之)、為反對派參政製造障礙(如司法調查反對派人士、阻礙反對派籌款活動等)、強力鎮壓庫爾德人等少數族裔、以伊斯蘭主義和泛突厥主義指導對外關係等。埃爾多安雖也不是完全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現在土耳其仍然保持很多世俗化製度和社會氛圍,但埃爾多安顯然已經背棄了凱末爾的世俗至上、壓製宗教的立國原則。
而在多數民意尤其廣大鄉村地區支持下,埃爾多安多次連任,以民主方式掌握權力、以合法手段打擊異己,共和人民黨等世俗派無力製衡。共和人民黨在伊斯坦布爾等城市長期占優,卻無法在民粹和伊斯蘭色彩濃厚的鄉村勝利。近幾年總統和國會選舉結果地圖,代表正義與發展黨的黃色覆蓋土耳其國土80%以上區域、布滿安納托利亞內陸,代表共和人民黨的紅色卻隻星星點點散布在各大城市所在地、西部沿海(地中海和黑海)狹長地區,就非常直觀的反映了這樣的政治勢力分布狀況。
而世俗派立場的土耳其軍人發起了多次政變(如2016年數百人死亡、事後上萬人被拘捕的7月政變),試圖推翻埃爾多安統治,但均遭失敗。一些軍人還在政變的街頭暴力衝突中,被埃爾多安及正發黨支持者抓捕和在街上當場屠殺。另外兩個較世俗領域,高校和司法界,比軍隊更弱勢,也都遭到埃爾多安清洗和正發黨滲透,守住領域內部尚可堅持,推倒埃爾多安則難以做到。
雖然埃爾多安也遭到了宗教勢力內部和少數族裔的挑戰,如另一宗教保守主義領袖法圖拉·居倫及其創立的“居倫運動”,庫爾德人的獨立運動及庫爾德工人黨的對抗,都讓埃爾多安感到棘手和難以解決,但他還是成功的多次連任。埃爾多安迄今已擔任實權總理和總統共逾20年,最近三次總統大選都以過半得票勝利,也能說明他確實頗有政治手段和能力,並得到半數民眾支持,以民主手段行威權之實。
而近日發生的埃爾多安政權逮捕反對派領袖、引發抗議事件,無疑是世俗進步派與宗教保守派又一次對決,以及埃爾多安憑借民粹式民主、濫用司法打壓反對派的又一案例。而本次抗議之所以頗為激烈、也可能持續較長時間,也是世俗進步派在埃爾多安政權步步緊逼下的反彈。
伊馬姆奧盧擔任市長的伊斯坦布爾是土耳其最大城市(其人口占全國總人口六分之一)、世俗派大本營,伊馬姆奧盧又是最能挑戰埃爾多安的政治明星,他的被捕自然引起支持者強烈憤怒。而反過來,埃爾多安也是看到伊馬姆奧盧及共和人民黨在2024年地方選舉中大勝(不僅獲得大多數城市執政權,共和人民黨還在全國普選票總數上壓倒了正發黨。這也是正發黨建立和執政20多年來,首次得票不敵單一在野黨)、自身感到危機,才下令將其拘捕。
而拘捕的時機,正是共和人民黨推選2028年大選候選人的初選期間。伊馬姆奧盧在19日被逮捕後,共和人民黨在23日初選投票中仍然推舉他為該黨總統候選人,也反映了共和人民黨抗爭到底、不接受司法製裁的態度。抗議中,各高校大學生的積極表現,也反映了凱末爾遺留的世俗遺產仍然在發揮作用。除非伊馬姆奧盧得到釋放,否則抗議短期內不會結束。
本次抗議爆發後,許多人將之視為民主力量反抗專製獨裁。考慮到埃爾多安各種獨斷行為和個人崇拜,正發黨壟斷政壇,這樣看待當然有其合理性。
但被忽略卻更根本的,是土耳其世俗進步派與宗教保守派,對土耳其國家根本意識形態、政治原則、社會發展路線的迥異立場;是土耳其大城市居民與鄉村民眾的撕裂;是困擾土耳其一百年不止的世俗化轉型與根深蒂固的宗教傳統之間痛苦的磨合;是發展中國家的民主政治倒向民粹、多數暴政、宗教保守主義的教訓和思考。而這些重要而被忽視的事物和問題,並不僅僅出現在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