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前規劃旅遊是個矛盾的工程。一方麵,如果不事先鑽研好景點酒店飯店等等,不放心;一方麵,提前把一切規劃好,就仿佛看電影被劇透,有點掃興。所以我喜歡做個平衡,每次旅遊都留那麽一兩個點,特意不做研究,碰碰運氣,看是否能有一段或喜悅或失望但至少有不確定性的經曆。
這次自駕遊,在一個叫弗洛德(Floyd)的弗吉尼亞小鎮過夜,即屬此類:弗洛德是我在地圖上隨機點中的一個城市。當然所謂隨機是相對而言,弗洛德中標一半是因為它在我旅行線路上,一半是因為它和將“黑人的命也是命”推向高潮的喬治弗洛德同名,也類似弗洛伊德的名字。
在從藍嶺花園車道(Blue Ridge Parkway)開往弗洛德的路上,我開始為自己可惡的好奇心後悔。那是因為路經的一個小城市,具體名字不知道,隻知離Roanoke不遠。雖然隻花了兩方鍾就穿越了小城,但那小城的衰敗,已經曆曆在目。更為觸目驚心的,是街頭晃動許多奇怪的人們。他們男女都有,黑白人數相當,年齡跨度頗大,但人人都神情呆滯,行動緩慢,東搖西擺。總之,人人似乎都是癮君子酒鬼,我們仿佛進入了僵屍之城。
在快速駛離僵屍之城後,我開始擔心二十幾英裏外的弗洛德會是怎樣的光景。於是,讓太太緊急上網查查弗洛德的情況,如果有問題,可隨時奪路而逃。太太的報告,卻讓人有些欣喜:小鎮有約500居民,犯罪率很低。還有一個有趣的數據:亞裔占0.23%。簡單一算,一共一位亞裔。
我們於是在幾十分鍾後在暮色中來到了小城中預定的酒店。酒店有些舊,外表不起眼,但似乎頗為整潔。在大堂和電梯裏,有許多有關音樂的海報,大抵是山地民間音樂的演出,這就在酒店本身頗舒適的淡香裏,滲入了文藝的味道。在走向我們房間的過道裏,我們注意到每個房間都有特別的名字,比如有叫鄉村商店的, 有叫閣樓天使的,有叫尋寶藏寶的,有叫別墅酒窖的,似乎都是店家的名字。推開房門,果然內部裝潢有如小店,家具床鋪古樸整潔。這些店家,有些如酒窖自然一下可以猜出是哪類店家,有些則不太明顯,也為明天逛街留著懸念。
第二天一早,我們開始探索小鎮。小鎮真小,中心其實就是兩條交叉的馬路各約幾百米的範圍。酒店房間門牌上見過的小店都在這裏現出真身,比如弗洛德鄉村商店(就是中國的山貨店),閣樓天使(燈具和其他小家具),尋寶藏寶(古董店)以及別墅酒窖。可惜,這些店一周隻開幾天,開店時間也晚,我們竟然無一能夠入內尋寶。
但小鎮雖小,也是五髒俱全。在這兩段的街區裏,我們還見到了法院,診所,律師事務所,會計事物所,理發館,眼鏡店,集貿市場(country market),汽車專賣店 等等,自然還有飯館和酒吧。 但更令人驚喜的,是竟然有不止一處畫廊,而畫廊區邊上,有兩幅十來米寬,兩三米高的抽象壁畫,一幅有花有草有白雲有藍天有月亮,一幅有山丘有叢林有太陽有農夫,都色調明快,頗為賞心悅目。聯想到昨夜看到的音樂海報,弗洛德絕對堪稱山中文藝小鎮。
而音樂演出地緊鄰鎮中心,是一個叫林伯戈公園的所在。看說明已故的林伯戈是小鎮多年的唯一律師,為小鎮建設做出良多貢獻。不知為何,我腦海裏浮現出“殺死一隻知更鳥”裏格裏高利派克出演的小鎮律師形象。
說是公園,其實就是一個露天劇場,碧綠的草坪的中央,是一個小小的舞台。公園現在自然空無一人,但我仿佛看見夏日星空下,蟬鳴蛙聲裏,小鎮居民攜家帶口,散坐草坪上,聽著台上老年民間文藝愛好者輕撥Banjo,慢彈吉他,用低沉的聲音唱著古老的歌謠,甚至仿佛看見長得像格裏高利派克的小鎮律師,在和他熟知的每一個居民寒暄。
可惜,我的小鎮文藝白日夢很快被嚇醒,因為我來到了小鎮最大的宅子邊上。這棟豪宅仿佛是從恐怖電影裏搬出,說不出的殘敗陰鬱;而宅子四周龐大的院落裏,長著許多同樣殘敗陰鬱的樹,而樹上地上,到處是妖魔鬼怪形象,仿佛這裏天天過萬聖節。但這不是最可拍的 -最可怕的是門前立著的牌子,上書:不得未經許可入內,否則一定開槍;一槍打不死,還會補幾槍。
我不知道宅主人為啥要把這大宅弄成這模樣,也不知那牌子是恐怖花園場景設計的一部分,還是真實的警告。但我內心是把這警示當真的,而眼前再次閃過喬治弗洛德垂死的畫麵和僵屍之城1的恐怖。盡管這些猜測聯想也許不夠理性,我還是不敢多看那豪宅一眼,加快腳步離開,生怕一位第二修正案的極端倡導者拿我練槍。
盡管文藝夢被戳破,盡管有這一瞬的不快甚至恐懼,但小鎮弗洛德總體上是個美麗的驚喜,就像我們生活的國家。我甚至發現我不是唯一把小鎮和弗洛伊德連在一起的,因為在某個畫廊的台階上,漆上了這樣的詩句:以前有個醫生叫弗洛伊德,他探索人類大腦裏的喧囂,他的病人熱愛他的醫術,他引領他們的心靈之旅來到弗洛德。
於是,帶著不錯的心情,我驅車告別小鎮弗洛德。在小鎮邊緣等紅燈時,我看到旁邊一間不起眼的獨立屋,門前立著按摩的標誌。我便壞壞的想,在那垂落的窗簾背後,是否有一位風姿綽約的東方女郎,小鎮唯一的亞裔呢?
綠燈起,我把這問題留在了弗洛德小鎮。
2022年八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