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篇提到:時隔六十多年,我聽到了外公遇難的真相,非常震驚而且痛心。那天,溫婉的小姨觸景生情說出的秘密,令我的心久久無法平複。
書呆子外公
外公屈薰然是屈原的後代,原來家裏有完整的家譜(土改時被抄家,就遺失了)。母親說過,屈家在清朝後期曾經一門出了四位翰林,其中有一位特別被慈禧太後看重。不過到了外公這代,已經完全不想做官。外公是學問深厚、頭腦簡單的書呆子,精通數門外語,尤其是精通兩門少有人懂的梵文和藏文。
“五四”運動前後,外公在北京大學讀書和當助教,後來從經濟係畢業。
那段時間毛澤東在北大當圖書管理員,外公不但與毛有過接觸,而且對毛的印象不錯,對毛鼓吹的新思潮也能理解甚至讚賞。外公本來可以繼續留在北大教書,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身為一名四川人,總覺得在北方“混”,不太適應,於是回到四川。
在親友的煽動下,外公去投資川江輪船公司,結果投資失敗;令他對大城市更加敬而遠之,就退回到家鄉,專心做學問:編撰漢藏、漢梵大字典。
外公一定沒有仔細讀過Mao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而且多年在大城市的文化界生活,不知道中國農村,乃是革命和暴力的溫床。他的獨門絕學,在鄉下人眼中不值一文,他的家產,才是他們窺伺覬覦的目標,當革命與金錢互補互利,他的命運已經注定了。
外公患有肺結核病(我母親年輕時也有),人很消瘦。我家裏原來存有外公和母親四姐弟的照片,外公著長衫,戴墨鏡,手握文明拐杖,坐在家中花園的假山下,三個女兒都剪著‘娃娃頭”,很可愛。文革中造反派為了查找“反革命”的證據,“抄走”了家裏的照片。“落實政策”後,歸還了幾大包照片,但都不知是誰家的照片;恐怕我家的照片也流落到他人家中。
兩位外婆的家族
外公有六個成年的子女,我的親外婆生了三女一男;續娶的孫/小外婆生了一兒一女,六姐弟關係極好。
上次說過:我親外婆姓高,是當地的望族,瀘州大曲最早的三口酒窖就有高家的一口。高外婆的四個兒女中,母親排第三,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在兩家合並的大排行中母親排第十。在家書中,母親被稱為“十姐/十妹”。
高外婆在母親年幼時就過世了,外公又續娶了孫家的女兒,生了一兒一女,就是我們的十五舅和小姨(十六姨)。我以前聽說,小外婆在三年自然災害中餓死,這次小姨說,小外婆一直活到了1970年代,而且對小姨講了不少當年的往事,與我們原來聽到的大相徑庭。
小外婆的母親姓劉,那位被關押在重慶白公館的革命烈士劉國鋕(紅岩中的劉思揚)是她的侄子。
外公是大地主
盡管我的舅公劉國鋕是革命烈士,母親卻一直生活在“大地主”出身的陰影之下。母親解放前在北大讀書時,就積極參加共產黨組織的學生運動,還差點被國民黨抓捕。當時黨請她“入”她猶豫未入;解放後她想“入”,黨說她出身不好、考驗了她一輩子。黨再次邀請她時(九十年代後期),她已經連申請書都懶得寫了。
我從小看母親填寫家庭出身是“大地主”,“地富反壞右”屬於“黑五類”,地主排第一,前麵還有個“大”字,已經“黑”到無以複加了。還聽說在1949年,外公因害怕土改和農民運動而自殺。
到八十年代又聽另外一個說法,是我一個舅舅(劉國鋕家族)的版本:說是1949年解放軍進川之時,二野的司令員劉伯承和政委鄧小平,給地方幹部寫了一封蓋有公章的信,要求當地黨組織一定要保護好外公,理由是解放軍進軍西藏時,需要懂藏文的知識分子隨軍進藏,好對藏族的上層人士解釋黨的政策。
又說,在解放軍的大部隊解放四川之前,外公沒有機會看到這封信,他因害怕農民的暴力運動,就自殺了。母親因次而一直被黨懷疑、考驗,外公的其他子女也因此受到牽連,不能在重要的崗位和好的地點工作。
被隱瞞的死亡日期
這次從小姨收藏的外公1951年寫給五姨的信,和小姨自己的敘述,我才知道外公並非死在1949年,而是在1951年之後才死亡的。五姨媽一直保存了這封信,她過世之後,我才看到這封信的影印件,可見五姨是知道外公死亡的真相和時間的,隻是沒有告訴妹妹們(我母親),也許是為了保護我母親。
1951年時,共產黨已經掌握了政權近兩年,外公已經失去了土地和生活資源。外公在信中說到“我盡量坦白,然基本群眾尚少了解,不信(我言)…我不存金銀”。小姨說,外公的土地被分給農戶之後,他的經濟狀況相當窘迫,過去那些年六個孩子三個上大學,三個上私立中學和小學,常常需要用現金交學費,他隻能靠賣掉家裏存的稻米,換錢來付學費和其它開銷。
農會主席要金子
不過當時的農會主席可不是這麽想的,他一心認為外公家裏藏了金子,非要把這金子挖出來據為己有,絕不肯善罷甘休。
母親在去世前幾年偶然提到,她記得小時候看到過家裏有許多“金葉子”,就是寫在鉑金片上的藏文佛經。但是抗戰期間,遭到日本飛機轟炸之後,放“藏經”的房子被炸塌,金葉子也都遺失了(可能是被周圍的人挖走了,當時外公住在城裏)。莫非這就是農會頭子要找金子的消息來源?
外公染有慢性肺結核病,身體十分虛弱。農會主席為了得到的金子,給外公上酷刑,比如跪在鋪滿玻璃渣的地上爬,手腳倒背捆起來吊在梁上(俗稱鴨兒浮水),各種打罵折磨更是家常便飯。外公是解放軍二野的司令部要求保護的進藏人才,一個不識字的鄉下農會主席,為了金子,竟敢不理會最高層的命令(或者等金子拿到手之後再執行命令)。
外公慘死真相
後來外公實在不堪忍受日複一日的折磨,他雖然被關押在碉樓的某個犄角旮旯,但畢竟是自己的家,他很熟悉上頂樓的路徑。某一天他趁看守人鬆懈之際,就獨自上了碉樓,從窗口跳下來。不知他是想逃跑、或自殺……
最恐怖的是,有人當場看見他跳下,因下麵的土地積水,外公落在一個小水潭中,並沒有死,民兵或者農會的人卻沒有相救,還當場開數槍打死了他。然後對外放消息說,他是因對抗土改而自殺。
此時外公的子女們,都在積極投入新中國的建設,還有幾位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舍生忘死地“保家衛國”,根本沒人想到父親會在家鄉慘死。當年的富家子女,一旦認同“階級鬥爭”理論,就對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產生很強的“負罪”和“恥辱感”,也會更拚命地表現出革命熱情。
幾個月之後,在城裏讀書的小姨和舅舅才聽到外公去世的消息。當時已有一位好心的長工埋葬了外公,就草草埋在家院外麵的小樹林裏麵,後來,不斷有人把死去的親人埋在外公的上麵或者周邊,以至於如今無法找出外公的真正墓穴了。
外公的哥哥屈歡然的結局更差,他直接被槍斃了。他唯一存活的兒子,我們叫他十四舅的,是一位物理學家。我們返鄉時,他與我的妹夫大談相對論,比我們這些小字輩顯得更加天真、樂觀。對生者而言,最好的生存之道,恐怕就是遺忘。
留在“要命的鄉下”
我們很難理解,外公為什麽要留在鄉下,他可以住在成都,當時還有省議員的名額專門留給他;他也可以到重慶找個閑差事做,不少和他類似身份的人留在城裏,都保住了性命,成了統戰對象(這些親友的事下次再談)。
外公在鄉間隻想專注地做一件事,就是編撰《漢藏大字典》;
他若在城裏生活,怕難以有充足的時間做學問。據說他寫的卡片有十多籮筐。在他死後多年,還有四川省和重慶市圖書館的人惦記著,專門派人來到華洞家裏,運走了當時還剩下的三籮筐卡片。
小姨說,屈家的家訓是不離開瀘縣家鄉。或許外公在去過北京、省城之後,並不喜歡城市的生活和人情世故,或許他一直有著在田園躲避戰亂的思想。外公應該知道,家鄉是土匪出沒的地方,所以莊園主們才會建起碉樓保護自己。他對部分農民的殘忍貪婪顯然估計不足,其實不少農民包括農會的頭目也可能當過土匪。
國之殤、人之罪
我們回程路過重慶,在山路行駛路過歌樂山,有人指著樹叢中的一條岔路,說進去就是白公館,是舅公被關押的地方,如今是重慶重要的烈士陵園,裏麵還有他的雕像,問我們要不要去參觀。
我拒絕了。共產農會逼死外公的碉樓還沒有遠去,我不想再參拜國民黨殺死舅公的公館。況且活著的人,就真比死去的人更幸運嗎?我們對殺戮已經麻木,這個民族自相殘殺了幾千年,並不反省。噩夢何時才會結束?!
人類獻祭時,選的祭牲都是最完美、溫順的牛羊;理想主義者就像這些祭牲,因為更趨近完美而被最先犧牲。惡者在踐踏和殺戮更優質的生命時,享受著滿足與樂趣;人與祭牲,差別甚小;曆史就在輪回的軌道和血跡中慢慢旋轉著……。
惟願在生我養我的土地上,有大光照耀,公義和仁愛被高舉,再沒有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