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50多年前的中國社會,是頂層一人獨大,中層群魔亂舞、底層忍氣吞聲。
“知青”就在這種亂象中去到了邊疆。
三類群眾
當年的雲南河口農場(兵團)的底層社會,大致有三類人,一類是雲南的“內地人”,多來自紅河州的建水、米勒和文山州,這些地方是雲南省的“內地”,比較有農耕和文化傳統。雲南內地支邊者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複員軍人。1950-60年代,延續了清朝“屯墾戍邊”的國策。王震打前鋒,帶三五九旅開發新疆;在五十年代中後期,也有許多複員兵來“開發邊疆”。這些人樸實本分,在文革中都加入了保皇的“炮派”。
第二類是湖南人,分為兩種:有一批人,是60年代被征召來“開發邊疆”的,他們都有戶口,比較憨厚本分。另外一批湖南人,是在“三年自然災害”中,為逃避饑荒而“流竄”到雲南農場的。他們沒有正式的戶口,是農場的“臨時工”,薪水比較低。文革開始後,這些“湖南盲流”成為造反的主力軍。
毛曾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說過,底層農民不但要造反,還想上“少奶奶的牙床滾一滾”。這些人本性生猛,原來被身份所限不敢造次。文革中被“解放”,有幸成了造反派,把長年積怨都施加到“保皇派”身上,打擊報複的力度很凶猛。
第三類是知識青年,包括了:1964年來農場的成都老知青,69年來農場的昆明知青、北京知青和華僑知青,還有71年來農場的重慶知青。前麵幾批知青,每地人數隻有十多人,而重慶知青,一來就是一百多。
知青群體中,除了那些在緬甸就“左傾”、到了昆明華僑學校繼續持“左派”立場的華僑,其他人都明裏暗裏地同情“受壓製”的雲南老工人;也多數都看不慣湖南“盲流”的凶悍張揚。那些如我一樣,傻裏傻氣地被卷入派性,公開支持老工人的,就備受逼迫。
三名反動派
當年隊裏有三名“反動派”。一名是“老右派”,廣西人,年紀大且低調,是比較有文化底蘊的。就是他教我吃生花生。他是從饑荒中活過來的人,知道“低調存活”。
還有一位長相凶猛,很原生態。我已經忘記他被打成“反革命”的原因,似乎是因莽撞而落網。他不但沒有動機,也弄不清“革命”、“反革命”的區別。
最引人注目的一位“現行反革命”梅X光,是一位複員軍人,也是高調的反革命分子。他的罪名是“反對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具體說就是:當大家都齊呼“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的時候,竟然接口說“也祝我們大家都身體健康”。這屬於“大逆不道”的行為,立刻就被“揪出來”批鬥和監督勞動。
梅X光雖然沒有受過高深教育,智力和體力卻超強,個性超“倔”。他在部隊是出色的偵察兵,與上司不和(嫌棄上司太笨),被轉業到農場。他的存在,總是讓人有壓力,覺得自己太笨太窩囊。他被定為反革命,讓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
“反革命”當然要受體力懲罰,他被派到最高的山上割膠,卻往往很快割完,而且產量奇高,傷樹率奇低;連裏遇到什麽疑難事情,都會找他,“勒令”他去解決。在日常生活中,男人的活計他全都無師自通,女人的事情他如果願意做,也做的極好。比如副指導員家買了台了縫紉機,不太會用,他去了鼓搗幾下,很快就可以為人們剪裁衣服。
他被定為反革命之前,有些老工人、包括他的同鄉、戰友,都受不了他的“傲氣”。不過當他成天被批鬥、常常被打,卻不認罪,也不“咬別人”之後,老工人就都開始同情他。他常被“私刑”修理,卻拒不“交出同夥”,反倒發現了不少消息,然後偷偷告訴知青,再讓知青通知相關的老工人,幫助不少人躲過了災禍。
所以梅X光這位“現行反革命”,其實很得到普通人的尊敬。隻是我後來離開了,不知“林彪事件”之後,他的命運有何轉變。
造反的盲流
來說說農場的湖南“盲流”,他們做為文革的基本盤,是有曆史根源的,也是毛特別關注的。
中國的農業社會,本來是多層次和有序的。當毛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寫了《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之後,這個秩序就被顛覆了。在農民問題上,毛從來就不是馬列的信徒。如果照馬列的理論,農民、尤其是流民,不代表“先進生產力”,還常常“破壞生產力”。毛將最底層農民的地位抬高,是因為這些人可以構成“農民革命”的隊伍,也是底層“文革造反”的基本盤。
毛善於利用矛盾來達到其政治目的。他1920年代的“階級分析”,是要構建起農民革命的生力軍。他1960年代發動文革,是利用底層的勞動者,來砸毀他自己政權的中間環節(那些官僚機構),保證他“一人獨大”的統治。這些都跟馬列理論毫無關係。
毛的同盟軍,來自最底層。這批人“造反”,不但毫無顧忌,而且從報複中享受“快感”,破壞力極強。當年邊疆農場造反最猛的,就是湖南“盲流”這批人。
其實在不同年代,不同的社會階層中,都會有各種矛盾,這事並不稀奇,關鍵在於如何解決矛盾。西方社會,一直認為有眾多的“中產階級”,可以構成社會穩定的根基。而“階級鬥爭”,是用暴力剝奪的方式,重新分配財產。當資源極度缺乏,分配極不公平時,會有人跟從暴力。中國的農民起義,都是在底層農民失去活路時,才爆發的。
在資源相對豐富的社會,則可用“調和”的方式,用稅收調節與福利製度,來緩解矛盾。隻要社會的基本生活資源豐富,貧窮的問題就可以透過和平的方式來解決。
可見暴力革命、均分財富,並非人類社會的普遍現象。當生產力更發達、物資更豐富、分配更合理時,溫飽已經不是問題,人們就沒必要“鋌而走險”,用暴力打殺富裕階層了。
我們洽洽是在“階級鬥爭”最火熱、社會資源最貧乏的年代,被送到了底層的中國社會。不過,那些當年從底層造反的紅人,他們後來變成了什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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