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接近七十歲的時候,對死亡的感覺,與十七歲的時候是不一樣的。
年輕時聽見同齡人死亡,像心口受了重擊,好久緩不過來;年紀越大,對死亡的感覺越麻木,尤其是最近幾年,因新冠病毒周遭的人死了十多位,親戚朋友和教友中感染的也有七、八十多人,有點“習以為常”,忘不了的,反倒是當年的那些人和事。
鐵路連隊與“老知青”
我在雲南兵團的連隊,被俗稱為“鐵路連隊”,顧名思義是是靠近鐵路的連隊。法國人修的小鐵路(可參考“哭著樂”係列之十二的第一部分“河穀與瘴氣”),在峽穀中穿行,一邊是南溪河,一邊是橡膠山(之前是野山)。在河流有大轉彎的地方,河穀稍微寬了一些,就是早期橡膠農場選擇的棲息地。隊裏的住房都蓋在鐵路兩邊。
通常一天隻過四次火車,上午兩次向北上行的:一次客車、一次貨車;下午兩次向南下行的,一次貨車、一次客車。火車都有固定時間表。這樣就不會太有安全問題。當時還有往越南運兵運武器兵員的兵車,但多數都在夜間過境,所以也沒什麽影響。
內地來支邊的知青,一開始都分配在交通相對方便的鐵路連隊。紅河農場有批“老知青”,是指文革前1964-65年下鄉來農場的那批人。大部分是成都人,這些成都知青多數是“成分高/不好”、難以升學的人。和文革之後“一鍋端”下去知青有所不同,因此他們自認為文化水平高一些。
我們隊的成都知青,大部分是女生,隻有兩位男生。其中有一位是某女生的弟弟,而且後來“瘋”了。我在“瘋華正茂”那篇說到過。
我們1969年到隊裏之後,感覺成都“老知青”很抱團,性格也都比較潑辣,本地人不太敢欺負他們。如果惹了她們,引動她們開罵,就會感覺到相當的氣勢磅礴且綿綿不斷。
她們聲音清脆,語言流暢兼具邏輯思維,又透著一些少女的刁蠻,罵聲像一大盆鋼珠和著清水緩緩倒入大膠桶中,清澈有力而且還挺動聽。
相比之下,雲南本地人的粗魯、簡單而且短促的叫罵,就像石頭扔到混水中,很快就無聲無息了。而我們北京知青,隻會沒頭沒腦地“瞎嚷嚷”;還需要虛心學習,才能明白開罵的節奏和要點。
出嫁與生產難
四川話把男女相交,稱為“耍朋友”。成都知青中男多女少,唯一的男知青已經“名草有主”。一位很有詩人氣質的女生,每天下工後自己讀《花間詞譜》,常常邊讀邊流淚。好在有位脾氣溫和又帥氣的雲南青年傾心愛她,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還有些成都女,找到了軍人或者拿國家工資的對象,漸漸都各自有了靠山。
隻有一位叫小平的,還沒有著落。小平其實長得也算好看,雙眼皮大眼睛,兩條烏溜溜的大辮子垂到大腿之下,平常幹活的時候辮子就盤在頭上。她精明強幹,割膠是好手,家務事也很能幹。可是她一直落單,沒有人願意和她“處對象”。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她身高隻有145公分,好像沒有長開。她自己說是小時候很頑皮,喜歡爬樹,
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把腰摔斷了,雖然手術之後接上了椎骨,但是從此就不長個子了。我很相信她的話,因為她的腿很長,腰以下幾乎占了身高的三分之二。
當時的男人是很現實的,結婚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傳宗接代。因為小平身材矮小,男青年在暗中就議論,說她沒有生育能力。小平為了把自己嫁出去,主動和一位雲南青年“耍朋友”,這位青年叫“二喜”,他長得不錯,隻是天生兩腿不一般長,有一點跛腳,不注意也看不出來。二喜有個哥哥叫“大喜”,在當民辦老師。“大喜”娶了成都女生中長相不太出色的一位。
這位嫂嫂就盡力撮合二喜娶小平。二喜卻很現實,他提出一個要求,就是小平如果能懷孕的話,他才答應結婚。小平真的懷孕了,也真的和二喜結婚了,還生了個兒子。生產過程很艱難,小平堅持不肯剖腹產,苦撐了一天一夜,終於把兒子生了下來。兒子聰明又可愛,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
軌下餘生
那年代的男女同工同酬,女農工生了孩子都很快就複工。隊裏都有托兒所,學齡前的孩子都有人照管,到收工時父母再把孩子接回家。
通常隊裏在下午大約五點半收工,這時候正好每天一班的下行客運火車經過連隊,大家這時在食堂打飯,也都在鐵路兩旁看火車上有沒有熟人。
這一天大家收工下山,母親們都去托兒所接孩子,小平沒有看見兒子,就出來找,一個孩子說他兒子剛才站在鐵路上。這正是下行客車路過的時間。就聽見火車急刹車的聲音,車輪火花四濺,滑出幾十米才完全停住。這時在鐵路上,一個小小的身體直直地臉朝下,趴在兩條鐵軌之間。
小平頓時瘋了一樣衝下鐵路,把孩子的身體翻過來,孩子慢臉是血,已經嚇傻了,半天才哭出來。仔細一看都像是擦傷,四肢還能正常活動。
火車司機下來,說幸虧這孩子非常小,火車頭清路障的鐵鏟才沒有把他視為障礙鏟走。而且孩子臉朝前,被撞時沒有麵對火車,也沒有試圖逃走,被撞倒後,沒有掙紮,就趴倒在兩條鐵軌之間,身子與鐵軌平行。隻要這些因素中少一條,孩子早沒命了。
……1994年底我和同學一起回農場時,二喜當了場長,小平把家裏收拾得幹淨時髦。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就是當年在車輪下幸存的那位。神憐憫小平的兒子來之不易,讓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孩子後來上了大學,(在我們那個偏遠地區似乎從來沒有人考上過大學),分配在昆明工作,對父母非常孝順。
無情的車輪
我們隊還有一個叫海棠的女孩子。其實她年紀和我差不多大。說“孩子”是因為我到農場時,她還在上農業中學。她父親是湖南人,思想極左,後來做了付場長,好像是姓肖。海棠卻是個開朗快樂的女孩,常常主動和我們聊天,按著今天的話說,是一個非常“正能量”的女孩。
我是很多年之後,在一起和朋友聚會的時候,很偶然地聽說了這次意外事故。朋友那天在火車站等車,火車進站停靠之後,要換車頭。海棠正在上火車,在兩節車廂的交界處和下麵的人說話,大概是在告別。
通常人們不會注意到,火車兩節車廂之間是怎麽用掛鉤連接的(見下圖)。火車甚至北京街麵上的公交車,在車廂的連接處,地麵部分都會用專門的兩塊鐵板對接,然後外麵罩上用可伸縮的材料做成的罩棚,防止人不小心掉下去。
而當年的小火車,車廂之間的對接的地麵隻有兩塊窄窄的鐵板,旁邊用細細的鐵絲稍微攔一下。海棠當時正身處這鐵板上。舊的車頭已經與車廂脫了鉤開走,新來的車頭在與列車對接的時候,產生了一個比較劇烈的碰撞,海棠站立不穩,跌落下來:這個碰撞之後產生的後座力,讓火車向後倒退了一、兩米,結果車輪正好碾壓在海棠身上……朋友說,海棠當時還在哭喊救命。可是,當車輪繼續退出她的身體時,她已經咽氣了。
這事我一直不敢寫。過了這麽多年,寫下來時,還是出了一身汗。可憐的、花樣年華的小海棠……。
昆明到河口的鐵路,是一條完全開放、人與火車共同行走的鐵路。盡管小火車的速度很慢,一天隻過四次火車,還是會出事故。
最經常被火車軋死的,是雞鴨甚至貓狗,他們不懂火車時間表,在鐵路上漫步,來不及躲避,在車輪下搖擺,動作大的被碾壓死,動作小的或者被嚇昏的,就會從車尾飛出來。牛馬被火車掛帶拖行是幸運的,如果車輪碾壓上去,就可能翻車。
記得當火車行過高處時,也常能看見那些被摔下山穀的車廂。
如今,全國鐵路和高速公路網密布,“行路難“的狀況終於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