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候的一場雷陣雨,並沒有送來絲毫涼爽,卻帶來了更多的沉悶,令人感到焦躁。南北通透的臥室,即便是全都打開了窗戶,也沒能夠飄進一丟丟的雨絲。夏至都已經過去,我才心血來潮,收拾衣櫃裏的冬衣,把它們拿出來倒一倒,翻一翻,擺滿在了床上。假如明天雨過天晴,我會把它們掛在太陽底下曬一曬,讓盛夏的氣息,充盈在下一個冬天裏。
“滴滴。”手機裏傳來微信提醒的聲音。我不想在聊天上打發時間,決定不去看它。不想,過了兩分鍾,卻又響了一次,也許是有什麽事情吧。我輕輕劃開手機的屏幕,原來是一位朋友給我推送了影片鏈接《我不是藥神》,並囑我抓緊看,否則,鏈接有可能很快被關閉。
程勇是一個賣壯陽藥的家夥,偏偏又被前妻數落“不是個男人”,這個形象極其猥瑣,生意極其失敗,感情極其失意,已經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小人物,為了活命,注定要選擇一種違法乃至犯罪的行當。一個機會,他成為治療白血病的印度仿製藥格列寧的中國代理商。
如果說,程勇最初選擇代理格列寧,是出於生計,那麽,在賺到巨額利潤,擺脫了生計上的窘迫之後,這種選擇,已上升為憐憫了。小人物的心底裏,總是有著那麽一絲大人物所不曾擁有的善良,當弱小的善良與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哀傷相遇,哪裏還有什麽路可以走?就隻能在一起,也隻有在一起了。誰讓命已注定,程勇永遠隻能是一個小人物。
日子還是從前的日子,日子又不是從前的日子了。他和成百上千的白血病友一起Party,一起Happy,甚至成為親密無間的摯友,他幾次想要放棄,因為他知道這是非法,他做印度仿製藥的總代理,就隻是為了這種單純的快樂而已。
也許是受到了寬帶的限製,手機播放總是卡殼,一部電影看得斷斷續續,從傍晚直看到黑夜,還沒有看出個結果,就像是這窗外的雷陣雨,本以為要停了,接著又嘩嘩嘩地下了起來,天氣依舊是沉悶的。我向著窗外望去,昏暗的景觀燈下,花壇裏種植的無花果,一個個夾在葉片裏探出頭來。
再次拿起手機時,電影已經能夠播放,但還是斷斷續續,我想,還是先慢慢地下載一段時間吧,就去翻看微信裏的信息,不經意地,看到了聰慧給我的留言。
認識聰慧,是在大約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一位衣著非常簡樸(原本想使用“襤褸”這個詞兒,但衣服雖破,卻洗得幹幹淨淨)的老人來到我所在的報社,打聽著我的名字,他找到我,希望我能夠救救他的女兒。一見麵就抹著眼淚對我說:“我打聽了,你能救我姑娘的命。”
我愕然。我說我不是醫生,不會看病,怎麽能夠救你姑娘呢?但我還是被他的執著所打動,我開車拉著這位老人,從市裏出發,跑了三個多小時的路,終於到達了老人在山溝溝裏的家,見到了他的女兒、15歲的聰慧。因為查出患有白血病,初中在讀的聰慧被迫輟學。
也許是在過去的采訪中,這種情形遇到得實在太多,我簡單地采訪了一下,象征性地慰問了一下,便準備離開。但就在我將要離開這個農家小院的時候,聰慧雙膝著地,“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叔叔,求求您,救救我吧,我才15歲,我不想死。”這讓我實在不知所措,我扶起聰慧,安慰她說:“放心吧,我一定盡力。”
聰慧的治療費用至少需要20萬元。報道見報之後,一位從事房地產開發的老板慷慨解囊,為聰慧承擔了大部分費用。奇跡還是真的發生了,經過一年多的治療,聰慧完全康複,後來讀完了中學,又考上大學,直到2017年夏天大學畢業,在青島找到了一份幹財務的工作。聰慧病好後每年春節會來看我,每次來,帶給我的禮物也不一樣,前幾年,多是些家鄉的土特產品,有養得肥肥胖胖的土雞,有自己采摘的花椒,當然,我也會回贈一些禮物。今年春節,竟是包裝極其講究的精美點心,我收下,請她吃肯德基,她很親昵地摟著我說,要用手機跟我自拍一張合影。聰慧就像是我自己的親生女兒,天真無邪。偶爾,我會看一下聰慧的微信朋友圈,在跟同學和同事的合影裏,她常常是笑得最開心的那一個。
電影已經下載完畢,我終於得以流暢地看完整部影片。在屬於法律和正義的那一端,正版格列寧在國內的售價兩萬五千元一瓶,藥廠代表西裝革履又戴名牌手表,在他的眼裏隻有利益。在屬於非法和罪惡的這一端,白血病患者麵對生與死的選擇,有的傾家蕩產,四處尋找“假藥”延續生命,有的放棄治療或自殺,麵臨著家破人亡。最終,程勇因走私和倒賣假藥獲刑五年。
樓下的無花果,吸滿了水分,似乎長大了一圈。
豆瓣網上,網友們給《我不是藥神》的評價是8.9分,這是一個相當高的分數了。看評論,有人說,一邊看,一邊流淚,是流著眼淚看完的。我卻沒有流淚,也許,這是因為歲月漸長,我們早已經忘掉了眼淚的味道,在這個俗世裏,再也沒有什麽能夠讓自己感到疼心的人和事了。事實上,有情人終將老去,情卻永遠不會老去,隻是,每個人表達愛、傳遞情,方式不一樣了,或是流淚,或是傾訴,或是沉默,或是等待。
我不是藥神,不通藥學,但也知道無花果是可以入藥的,可以治病救人。我想,樓下那滿樹的無花果,總會在某一個時刻飽滿成熟。
寫於2018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