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住在縣城外圍的上西關,屬於西南街大隊。沿著護城壕邊,一路向西,依次排開幾條巷子(巷當地土話叫he4)把大大小小的農家院子聯做一片: 頭條巷、二條巷、三條巷、記得好像隻有五條,再外麵就到了環城公路。一條大街把上西關和下西關分成南北兩塊。我們住在西北處的夾角,夾角有一條窄巷子,馬車都過不來,卻是西北方向村民們進城趕集的方便通道。這個細長的巷子不知為什麽叫“背後”。生產隊的中心在巷子中段,有條路直達隊裏的菜地。菜地邊上有戶人家,門前有個小獅子頭的拴馬樁子,大門兩側的柱腳好像是雕了花紋的石鼓。總之,光是看外牆就知道這家人成份有些 ”高“,好像是叫什麽“富裕中農”。土改時劃成份的事太複雜,家裏從來沒有人能給我說清楚。那院子以前很大,但是老兄弟幾個一分家,左切右切之後就不打眼啦。趕集的人倒是常在門口的石頭上歇腳,家裏有人時討口水喝, 主人家的獨生兒子就常出來招呼這些過路的客人。
小夥子好像是叫個“二喜”,個子不高也不挺拔,那些年大家都吃不飽,瘦巴巴的才正常。二喜跟我二舅是一筏子的,二十來歲,背有些駝,見人張嘴先笑,露出幾顆大牙,莫名顯得有些謙卑。這成份高,人才又不出眾,家裏勞力少,說媳婦就艱難了些。我二舅都有了閨女,他還單著。巷子口聚會的老奶奶們悄悄交流了不知道多少回信息,不過我從沒有見到過二喜的父母在巷口與人聊天,那個時代,都知道為什麽。
等街上的紅衛兵不見了影子,我們也回學校開了課。大年根時候,隔壁的閨蜜兼同學和我八卦,說二喜臘月裏娶了媳婦,新娘子是北山坡村子裏的,個子比二喜高也壯,能幹又爽利。不知道看中了二喜什麽地方,竟然不嫌棄他家成份嫁了過來。回門的時候,居然是新娘子騎車,新郎官坐在後麵從隊裏的菜地經過,大人們覺得稀罕,孩子們也追著看熱鬧起哄,新郎官樂得合不攏嘴呢!她還邀我初二走親戚那天到背後去親眼看看,我覺得不好意思旁觀,托辭拒了,現在想想倒有些可惜。
那年頭的革命早就把正月裏的樂子掃個幹淨,大冷天也幹不了什麽活。冬日夜長,二三十歲的一幫年輕人借著鬧洞房跟新娘子混個臉熟,看二喜的新房子寬敞暖和,新娘子大方不計較,後來三五個人常來常往去他家打個撲克抽煙打屁聊天,老爺子老太太往日門廳冷落,忽然有這麽些年輕人上門,還不是來找麻煩,那叫一個受寵若驚,又是送水又是遞煙,炕燒得熱熱的,爐火捅得歡歡的,新娘子受到鼓勵,笑聲更爽朗,待大夥也更和氣。再後來,很多男人晚上吃過飯,披一件大棉襖,耳朵上夾一根本縣煙廠出的“澮河”煙,湊到隊裏的飼養處(那裏總有人守夜喂牲口,開著燈),年輕些的就多走幾步,進了二喜家。那裏儼然成了我們隊裏的2號“沙龍”,我家二舅也時常去湊個熱鬧,畢竟那時候沒電視沒手機,電影一年看不了兩回,勉強混飽肚子之後生活實在無趣的緊。
男人們快活了,在家裏刷鍋洗碗看孩子,順便還得紡線納鞋底的媳婦們覺得他們不務正業,不樂意了。有天晚上,很晚了,我聽見二舅兩口子進了院子,二舅踢踢踏踏的嘟噥了一句:“一苗好白(念pei2) 菜叫豬拱了!”二妗子默不作聲,緊跟在後麵關了屋門。隨後幾天二舅都呆在家裏,但是跟二妗子冷戰了很久。據說二妗子那天跟在後麵去了二喜家,站在外麵托人叫二舅出來跟她回去。二舅覺得丟了臉麵,惱火得很。
隨著閑言碎語開始在背後各家牆裏嘁嘁喳喳,春天還沒有過完,“沙龍”就散了攤子,沒有人再去二喜家聊大天了。所幸隊長壓得住陣,沒有人找碴兒上綱上線,大家隻當玩笑一場,不提了。
天暖和後,我跟小妗子去隊裏的池塘洗衣服,碰到二喜媳婦在那裏漂洗新織的土布,我偷瞄了一眼這位傳說中的 “好白菜”,她穿著幹活的舊衣服,汗水把頭發一縷縷貼在腦門上,五官端正,皮膚發黃,跟我們打個招呼就專心地捶打石頭上的布。幾個月過去,那位笑起來率真熱情的新婦似乎已經跟城邊上的人一樣把自己藏起來了。二妗子好像白跟二舅鬧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