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北京的時候,嚴新的名字就稱得上“如雷灌耳了”。聽說三萬六千聽眾聽講時全部發功,許多癱瘓病人當場站起,遠在三千裏之外的親人也跟著沾光治好了病。後來越傳越神,說是大興安嶺的火災也虧他發功喚來大雨澆滅;那“功”還能護著北京城,導彈來了也得“哪來哪去”,其功效與美國的星球大戰計劃相若;還聽說中央幾位老軍頭對此大感興趣,期望氣功大師能用意念將美蘇的核彈頭偷梁換柱--當今世界最富想像力的科幻小說也不過如此吧。
聽說嚴新大師要來斯坦福校園做帶功演說,而且還帶著一個做研究的原清華教授,東方的神功又加上科學的光環,我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打聽好氣功亦有“胎教”作用,不用擔心尚在腹中的寶貝兒子受害,立即同了我的先生K趕往會場。
會場設在古色古香的校區主建築群的心理學係地下室講演廳。心理學係,還是地下室,似乎有點貶低我東方神功的意味。上午先聽教授報告研究成果,我們這些門外漢不知所雲,有些昏昏欲睡。待到嚴新大師上台,大家才精神一振。大師年輕得有些不合邏輯,筆挺的深色西裝襯著深色眼鏡,顯得像個學者,個頭不高,精瘦精瘦,與凡人不同的是他的神采,他的臉色,紫青的底色,但又透出深紅。我不喜歡他的西裝,覺得長袍才有仙風道骨--純粹個人口味,不合潮流。
大師講氣功的作用:勸善、健身、治病、胎教、減少社會犯罪、改善人際關係······,有百利而無一害。大師講氣功的神秘,竟與六百七十多種學科有關,氣功可與其他學科一起組合為氣功人體學、氣功氣象學、氣功心理學、氣功環境學、氣功遺傳學、氣功醫學、氣功力學、氣功電學、氣功宇宙學······大凡現有的學科,無不可與氣功學掛上鉤。大師一口抑揚頓挫的四川官話,使那一串串令人肅然起敬的名詞更具有一種魔力,雖然聽眾中有笑聲,但是他征服了聽眾。
大師隻是簡單地介紹了幾句練功和收功的方式,並沒有發功,有一位女郎便從位子上溜了下去,兩手在空中悠悠地舞著,似乎在做祈禱,場上的錄像機立即對準了她。幾分鍾以後她更從座位之間走出來,繞場舞蹈,眼睛似閉非閉,嘴裏發出各種怪聲(會後有人考證,竟是佛經!)真是罪過,我這時突然想起同鄉趙樹理那篇有名小說《小二黑結婚》裏的三仙姑,替人家下大神治病時還不忘偷空叮囑女兒“鍋裏米爛了”,不知眼前這位發功女士自己還有沒有意識?
大師說若對別人發功持懷疑態度,信息傳遞過去,發功人就要受影響,容易走火入魔。如此非同小可,我趕緊閉上眼睛,強按住好奇,不敢再琢磨人家。
照著大師的吩咐,聽眾們拿起姿勢,意守丹田,捧腹靜坐。不大一會兒,許多人都開始了自發功,有的甩手,有的轉脖子,有的搖擺。我的先生K在我身邊念念有詞,德語加英語還加上他學了兩年的古希臘語--大約他是有意不讓人聽懂,身體晃來晃去,肩頭有時向我撞來,嚇得我一激靈。最後他也穿過人群,走到過道裏跳氣功的舞蹈去了。
也許是一貫的懷疑心理阻撓我進入狀態,也許是下意識的恐懼,再加上擔心先生摔倒,不時睜眼向他那邊斜視。頭有些痛、手發麻、腰酸、腿脹,稍微活動一下,站起來就好許多。場上的人動起來的越來越多,搖的、晃的、哭的、笑的、跳的、叫的,蔚為奇觀。相鄰的一位高鼻子洋人,靠聽眾翻譯居然也發起功來,兩手在麵前擂鼓一樣地猛甩了一個多小時,身後一位教授模樣的老人哼哼唧唧似哭似笑地撒嬌,也許對兒時的回憶使他返老還童了吧!這個練習就是“童心訓練”,教你去想六歲時的自己,遙遠的夢。
盡管很多人在動,我那位先生仍然最引人注目。他是唯一離開座位的男性,動作幅度極大,掄圓了雙臂捶胸打肩敲椅子,作深切懺悔狀,像是中世紀穿麻衣住石洞折磨自己的苦修士。氣功這玩藝兒委實不可思議,隻是本人缺少靈性,總想到“米爛了”的故事,自己先要笑起來,丹田裏那一朵蓮花如何開放!
寶貝兒子在肚子裏很不安,不知是不是那個什麽“場”驚擾了他。我自己發不了功,兒子也許失掉了一次變成天才的機會,真是抱歉。
兩個深色皮膚的年輕女士瘋狂起舞,涼鞋底子敲著地板,狂風暴雨一般的節奏。大師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流轉,聽眾已經不再是真正的“聽眾”,大師說什麽已不再重要,人們似聽非聽,似睡非睡,飄逸脫俗,忘我忘世,是超凡入聖還是被催眠了?不知道。
一位發功巡行的女士命令坐在輪椅上的婦人站起來“Go”,她居然真的哆哆嗦嗦站起來離開座位往前走了!大師鼓勵的話和發功女士吵架般“Go! Go! Go!”的催促真的使那位殘疾人在講演廳的過道上“練”了好幾圈!
坐在這樣的氛圍中,不由你不信,也不由你不虔誠。我的“不動”已經顯得與場上的氣氛格格不入,這時候也隻好假癡假呆,眯上眼睛略微動動些兒,不時偷看一下表,希望大師早些下收功令。心不誠,神不靈,我不敢懷疑古老神秘的氣功,隻能責怪自家的遲鈍和俗氣,暗中發些善良的“大願”,祝場上的人和我先生練成正果,不要像我這樣沒出息。
待得收功令下,大家昏昏然坐下,深呼吸後伸伸懶腰,那股悶熱豁然消失。掌聲送走大師,跟著就有人來問K的感受,還有學生物力學的同學來洽談要用他做試驗。K那份得意勁兒自然不必提,回家的路上飄飄然、陶陶然,牛皮法螺響嘟嘟,聲稱將改號“K大仙”,還要將改號的消息輸入計算機網絡,告訴所有在斯坦福學習的中國同胞,他還說這些天正在寫一篇論文,關於德國詩人裏爾克的《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而他自己,終於也像神話中的奧爾弗斯一樣,能夠經常“穿越於兩個世界之間”了。
最奇怪的是我們兩人都不覺得餓。中午隻吃了一小塊比薩餅,晚上隻喝了一小碗豆腐花即飽,腦子卻很清醒。想起大師說的北京一小女孩發功後三年不進食,有些惴惴然,吃是人生一大享受,放棄豈不可惜!好在第二天即恢複了正常。
自此“大仙”隔三岔五地就要在我們住房的後花園裏發一次功,我總怕他轉圈兒撞在樹上,出個小事故不上算。氣功治病的效力還沒感到,倒先添了一樁心事。
一九九零年九月美國加州斯坦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