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孫鳳在心裏說:“我有朋友了。”
從這天開始,樓老師便對孫鳳留了心。經過一兩個星期的觀察後,他發現孫鳳學習起來非常輕鬆,跟玩似的,無論什麽題,從來都是滿分。樓老師又去問了其他幾門課的老師,也都說孫鳳這孩子成績極其突出,絕對是鶴立雞群,超出本地孩子幾個檔次,可惜在靈水村這小山窩窩裏,注定是要被埋沒了。
樓老師聽了,心裏非常不是滋味,猶豫片刻後,忽地下定決心,抓起電話就給鎮裏主管教育的楚科長打了過去,他按鍵的手有些不自信,幾次出錯,卻又快速改了回來。電話一接通,樓老師便脫口而出:“今年縣上的物理競賽我們靈水村也要報名。”語氣突兀而莽撞,怕自己反悔似的趕緊先把樁打上。
電話另一端的楚科長仿佛受了打擊,半天也沒有動靜。
離嶺鎮的師資與教育,在整個清水縣曆年來都是墊底。所以縣裏舉辦的各種比賽競賽,鎮上都是低調低調再低調,能不露臉就不露臉。而現在,墊底的離嶺鎮上最墊底的靈水村,竟然要做個出頭的椽子,去縣上參加物理競賽。本來人家沒有注意到你,結果你靈水村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到眾人麵前去亮個相,丟人也要丟的形象具體。這老樓,怎麽這麽心裏沒數呢?
“喂!喂?”樓老師催促道。
楚科長先把眉頭擰成疙瘩,才開了口,不過話說得很委婉:“咱鎮初中今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選出個像樣點兒的孩子,準備一對一輔導幾個月,然後送去縣裏參加競賽,但也基本上是去給人家做陪襯。不過那是因為縣教育局今年要求各鄉鎮必須參加競賽,是為了完成任務,沒有辦法。老樓,你那孩子真能行嗎?”被他吞回去的話是:我這裏沒有辦法,你說你靈水村跟著湊什麽熱鬧?別到時候考的分數太難看,你老樓鑽進山溝子沒人看的見,現眼的是整個離嶺鎮和我老楚。
樓老師吭吭了兩聲,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說道:“我也拿不準,你也知道,我們這裏哪有個像樣的老師?我就是看孩子非常聰明,不想耽誤了她,所以麻煩楚科長您先給報上,讓孩子去試試,行不行的也不耽誤什麽,車馬費我自己來出。”
不耽誤什麽,怎麽不耽誤什麽?耽誤的是咱離嶺鎮和我老楚的名聲。
不過楚科長轉念又一想,離嶺鎮下轄的十幾個山村,從來都不重視教育,這還是頭一遭有學校主動提出參加縣上的比賽,作為主管鎮上教育的自己,太打擊了也不好,況且鎮上不用破費,那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於是就說:“那行吧。我就先給報上,不過到時候你們可別打退堂鼓啊,報了咱就得去。”
從電話接通的那一刻起,樓老師就在心裏鏘鏘鏘地打著小鼓,一忽兒進軍鼓,一忽兒退堂鼓。此刻見楚科長在堵他後路,不由得又吭吭了兩聲,但還是咬著牙,把最後一鼓錘子敲了下去:“行,到時候我肯定帶孩子去。”
掛了電話,樓老師心裏反而踏實了些,他立刻去把孫鳳找來,告訴了她物理競賽的事。
樓老師象棵大鬆樹一樣高聳在孫鳳麵前,隻拿那兩個大顴骨對著她,“孫鳳,老師反正是給你報上名了,到時候是死是活咱都得去。你怕不怕?”
孫鳳心裏很奇怪,這有什麽怕的?不就是去做套題嗎?分分鍾鍾的事,怎麽老師搞得象上刀山下火海似的。她竭力後仰,想看著樓老師的小眼睛說話,卻沒有成功,便隻得對著他的顴骨下了保證:“樓老師,我不怕。”停了一下又問:“我們是要去縣城參加競賽嗎?”
“對啊,要去清水縣城,大地方,我隻去過一次。”
“那很遠啊。”
“沒事,到時候老師帶你去。”
“樓老師,我怕我爸媽不讓我去。”
樓老師一愣,終於挪開他的顴骨,把滿是疑惑的小眼睛露了出來,“怎麽會?”
孫鳳把頭低下,沒說話。
樓老師又重新擺出顴骨來,安慰她:“別擔心,我去跟你父母說。再說,這都是好事,哪有父母會阻攔的?你父母應該高興才是。”
孫鳳心說,那可不一定。
樓老師說到做到,當天放學後就去了孫家,此時孫讚孫惕父子倆還沒有下班,他就跟周蕙交涉。但是他興衝衝地剛一提去縣裏競賽的事,周蕙就笑眯眯地一口回絕道:“樓老師,不行啊,你知道我們家活多,一個蘿卜一個坑,孫鳳一走,她那活就沒人幹了,總不能讓我家那些雞三四天不吃不喝吧。再說,這什麽競賽無禮的,我們也不懂是個啥玩意,就知道反正不能當飯吃。”
樓老師吃了一驚,心說怎麽還真有這樣的父母?孩子有出息不但不高興,還推三阻四,一點兒也不支持。他心裏來了氣,本想說幾句不太中聽的話,但轉念一想,這時候如果跟周蕙鬧僵,她脾氣上來不管不顧就是不讓孫鳳參加競賽,那就糟了,於是樓老師隻得按下性子,耐心勸道:“孫鳳不是還有哥哥姐姐,還有孫梅,這麽兩三天能不能克服克服?”
周蕙依舊笑眯眯地推脫:“樓老師,不是我這當媽的不通情理,哪個當父母的不為了孩子著想?實在是我們家情況就這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都閑不開手,孫鳳真是走不開。”
孫鳳站在窗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不敢開口,而是把所有的寶壓在樓老師身上。隻是在她幼小的心裏,又添了一道傷痕,新鮮,刺痛,腥膻。
樓老師氣得臉有些發白,一時僵在那裏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壓住火氣,轉動著腦子,突然想起常聽村裏人說這個周蕙最勢力眼,如果給她點兒甜頭,說不定就應了這事,便試探著說道:“孫鳳是代表學校參賽,所以學校給補助一百塊錢,你看這樣行嗎?”
周蕙的目光立刻緊湊起來,眼珠子與心計一起快速畫起了圈兒:讓那個眼高於頂,又懶又饞,渾身都是毛病的丫頭出去清閑幾天,實在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不過白花花的一百塊現洋,對於這個隻有男人才能帶回家裏一些現錢的家庭來說,也實在是一筆額外收入,大的做不了,幾個月的油鹽醬醋是夠用的了。左右權衡到這裏,周蕙做出了決定,笑著說道:“那既然是為公家辦事,我們全家肯定不會拖後腿,能怎麽辦?全家一起克服一下唄。不過既然是公事,那來回的車馬費是不是也得學校給出?”
炕上炕下的師生二人同時鬆了口氣。樓老師趕緊口頭敲定:“那是自然。這麽地,咱就定了這事,孫鳳代表學校去縣裏參加物理競賽,學校補助人民幣一百元,並負責車馬費。”
周蕙隻抓重點,“到時候那一百塊塊錢讓孫鳳帶回來就行。”
孫鳳送樓老師到院門口。樓老師看著她有些心酸,歎口氣說道:“孫鳳,別送了,快回去吧,外邊怪黑的。”
樓老師與周蕙的對話被躲在外麵窗根兒下的孫琳全程聽了去,這可把她氣壞了。但她畢竟是樓老師以前的學生,所以當場不敢翻臉。等到樓老師一出前院大門,她立刻發了飆。
“媽。我可告訴你,我不同意讓小兔崽子去遊山玩水,還去縣城,虧她有膽提,她咋不上天呢?不行!”緊隨因激動有些撕裂的嚷叫之後,是炮仗一樣躥進屋裏的孫琳真身。
周蕙看一眼大女兒,說道:“我又不傻,還能不知道算賬?給一百塊錢呢,這事合適!”
孫琳哪裏是因為掙不掙這一百塊錢?她就是看不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野孩子好,隻要感覺孫鳳出了她孫琳的掌控範圍,她心裏就象泡了老陳醋,酸麻了!由於家裏條件一直不好,孩子多,她又是老大,因此她從小跟著父母吃了不少苦,幹了不少家務活,自然也沒少挨孫讚周蕙的打。而在她的認知裏,在祖父母身邊長大的孫鳳,既沒給家裏做過一點兒貢獻,更沒有挨過父母的打罵,舒舒服服在老家當了十四年的大小姐。隻這一點兒,就讓孫琳一直憤恨難平。
現在,這個招人恨的小兔崽子還要去縣城參加物理競賽!而她孫琳悶在這個破山溝子裏,別說縣城,就是離嶺鎮一年到頭都去不上一回。再說,她這一出去競賽,還不得瑟到天上去,不但要壓自己這個當姐姐的一頭,也更不好管了。不行!堅決不能讓她去。
“不行不行!我就是不同意。我每年還往家裏拿四五百塊錢呢,你怎麽不讓我去縣城耍去?偏心!”孫琳一屁股墩在炕上,差點把炕砸塌了。
“你幹幾個月才拿回四五百,孫鳳出去三天學校就補助一百,這多劃算?她在家也幹不了啥,就是刷個碗喂個雞,你跟孫梅伸把手就幹了,咱家立馬多來一百塊現錢,多好!你個小心眼子,這麽不會算帳,將來嫁人後怎麽能把日子過好?”周蕙挖了女兒一眼,有點兒怒其不爭的意思。
一提喂雞,孫琳立刻來了章程,她脖子一伸老長,幾乎和周蕙來了個臉貼臉,“她的活憑什麽讓我和孫梅幹?我們累死累活,她去遊山玩水?好事為什麽都落她身上?我不喂雞,也不刷碗。別好事沒我的份,幹活倒找上我了。”
被女兒如此頂撞,還落了一臉唾沫星子,周蕙不由得動了真氣,破口大罵:“你個王八羔子要造反呢這是?我給你臉了這是?能得你,真以為這個家你是老大呢?咋的,我說話不好使了?你不幹,你不幹試試?”說到後麵,她俯身在炕沿處,伸手在地上撈了一隻鞋上來。
孫琳一見母親撲在炕沿上,立刻就知道她要找鞋,那下一步就是出手打人了。她哪裏肯吃眼前虧,立刻出溜下炕,鞋也不穿,風一般鑽出了屋子。隻聽咣當一聲,門框與飛鞋合力讓木門腹背受敵。
晚上臨睡前,孫鳳又挨了孫琳一頓莫名其妙的打。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到了這個惡煞,因此專注於解讀事發緣由的孫鳳竟忘記了皮肉之痛,也忘記了哭。
山區的夏天很短,樹剛綠就變黃了。山區的秋天也很短,樹剛黃,葉子就落光了。
然後一進入十月份,雪就鋪天蓋地飛毯一般地來到了靈水村,天也就徹骨地寒了。
蘇蘇筆下的人物活靈活現的。
過來補課,果然大補啊,不但看到樓老師的善良機智,也更窺見這一家的惡俗庸蠢。孫鳳不會白叫這個名字,她會借著樓老師更上一層樓,然後展翅高飛的:)
隻聽咣當一聲,門框與飛鞋合力讓木門腹背受敵————好生動的細節:)
進南瓜蘇兄的博客一看,孫鳳沒遲到,是我遲到了!
跟讀中!
冒泡點讚瓜蘇精彩,細膩的小說,謝謝問候,想念朋友們,問好大家!:)
樓老師好人,希望是孫鳳的貴人
看來,錢能解決的都不是難題。以後要讓孫鳳發大財,那才熱鬧呢LOL
生活資源極大短缺的時候,當然是更有可能出現刁民的啊!
現在發現全然不是這麽回事,隻能越來越討厭這家人!
“樓老師象棵大鬆樹一樣高聳在孫鳳麵前,隻拿那兩個大顴骨對著她”, 寫得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