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多克是個斤斤計較的吝嗇鬼。
我不是紅嘴白牙平白的誣賴他,我有數不清的證據。
他原名叫紮多克,是個又高又瘦又駝背,側麵看象北鬥七星的猶太老頭。我為了自己方便,給他改了個中國姓,叫趙多克。我問他可不可以,他先問我:“是免費的嗎?”
他的胡亂揣測讓我心裏忍不住陰暗了一下,便把從影視作品上看到的市儈搬來用用:“別人我都收二十,我給你打個對折,十塊。”
他的眼神馬上深刻起來,厚重的眼袋不由得起了層,臉上常駐的詭計多端越發跳脫的明顯,“我不需要中國名,而你不願意叫我的英文名才給我起個焦多克,你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不應該收我錢。”
見他當了真,我裝不下去了,噗哧笑了出來,說:“跟你開玩笑呢。”
於是他很欣喜地接受了趙多克,逢人便顯擺他有個中國名字,跟中國古代一位偉大的開國君主是一家人。
這是我認識他兩個月之後的事。
趙多克的年紀,我隻能粗略估計個大概範圍,七十五歲到九十歲。
每天的客人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我能記住的並不是很多。而趙多克之所以能脫穎而出,完全得益於他的節儉和斤斤計較。
有人會說,節儉和斤斤計較不是一回事嗎?非也!
很簡單,這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係。節儉的受體是自己,這種人不一定斤斤計較。而斤斤計較的受體是別人,這種人可不一定節儉。我常見有人一身名牌卻一毛不拔,而有人生活簡樸卻大方饋贈。
趙多克就是一身簡樸地抱著一包非常普通的衣服,到我的幹洗店裏來跟我斤斤計較的。
一般情況下,客人送衣服來,我在電腦中輸入個人信息,把客人的賬號找出來,然後把衣服按種類數量輸入電腦,電腦就自動打出一張明細給客人。取衣服的時候,客人出示明細單,或者隻報一下電話號碼,便能根據電腦顯示的信息,給客人找出衣服,客人付錢,然後走人。不管是送衣服還是取衣服,或者二者同時,整個過程不會超過三分鍾。
而趙多克第一次來就花了我將近二十分鍾。
他駝著高大的身軀,把沒有一根頭發的腦袋勾到櫃台上方,認真地把衣服一件一件鋪開在櫃台上,大煎餅一樣擺了一摞,然後要求我每往電腦中輸入一件,要備注上衣服的品牌,顏色,布料成份,有無破損等等詳細信息。
從來沒有客人這麽龜毛過。我耐著性子按他的要求做,做著做著,心火燒了起來,而且越燒越旺,有那麽一瞬間真想連人帶衣服給他婉拒出門。不過看在他是老人的份上,我還是忍到了最後。
單子到了他手裏,他嘴裏默念著,一件一件又對了一遍,全然不顧有別的客人等在身後。不過讓我略感欣慰的是,他走時跟後麵的客人道了歉。
趙多克來取衣服的時候,又花了我足足十五分鍾,夠我照顧六七個客人了。
他滿臉的精明,滿眼的狐疑,問:
“羅絲,這件襯衣為什麽比別的貴一塊錢?”
“因為它是亞麻的。”
“亞麻的為什麽就要貴一塊錢?”
“因為亞麻的很難熨燙。”
“嗯!有點兒道理。那這件為什麽要貴兩塊錢?”
“因為這件是絲綢的。”
“絲綢的為什麽就要貴兩塊錢?”
“因為絲綢很難洗。”
“絲綢為什麽難洗?”
我一邊回答,一邊想,我這裏絕對不是他用過的第一家幹洗店,他一定知道這些常識。他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他什麽都知道,別想在他麵前耍花槍。
有一次,我辛辛苦苦地把趙多克的一大包衣服變成了信息豐富的明細單後,他卻變了卦。原因是他在門口信息欄裏看到兩周後有國慶酬賓活動,打折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十在幹洗這個行業算是比較大的折扣,尤其是我的店,因為在富人區,極少打折。趙多克把明細單放回到櫃台上,眼光錐子一樣刺向我:“羅絲,你們有活動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被錐子紮了個底兒穿,釘在了牆上。為什麽沒告訴趙多克?人人都看得見,不用告訴啊。看見了自己該幹嘛幹嘛,沒什麽大不了的。我這裏的客人沒人在乎這種優惠不優惠的事,他們都不用告訴啊。
趙多克一邊把他的衣服重新收進他的包裏,一邊嘟囔:“有折扣為什麽不告訴我?省下的錢我幹什麽不好?”然後他抱著他的衣服走了。
直到兩周之後,他才又出現。一進門,我就看見了他臉上的微紅和眼裏噴射出的興奮,“羅絲,快去我車上取衣服,你今天一定要謝謝我,我給你帶來了大生意。”
我從他的車上搬下來一包又一包衣物。我懷疑他把家裏清空了,他全家的衣服和床單被褥全集合在我櫃台的上下裏外。
這回趙多克法外開恩,沒讓我在明細單上做備注,否則我非得發狂不可!
一周後,他來取衣服付錢,看著賬單上discount後邊的那個數字,趙多克滿臉都是閃著光的笑意,眼神靈動的如戲台上的小花旦。那一刻,我看到了趙多克的靈魂跳出了老舊的軀殼,回到了孩提時期。我想那是人得到極大滿足後才會有的樣子。
總之,趙多克對他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追根溯源,刨根問底,戀戀不舍,並且要求回饋最大化。所以我從趙多克手裏掙的每一分錢,都飽含了耐心,智慧和辛苦。相對別的客人來說,我要多花更多時間和精力才能從趙多克手裏掙到等量的錢。不過,趙多克雖然難纏,卻來的很勤,幾乎每周都來,衣服多的時候一大包,少的時候就一兩件。
趙多克的衣服無論是品牌還是用料都很普通,有的還很舊,有的不但舊還破了,但他不在乎,在我這裏洗得幹幹淨淨,熨得紙板一樣挺括後,照樣穿的開開心心。
他的賬戶顯示,他每年在我這裏的幹洗費大概五六千塊。五六千塊可以買不少不錯的衣服。但趙多克不買衣服,這麽多年洗來洗去都是那些件,不用看小簽兒我就能從成堆的衣服裏挑出他的。有時候他的衣服破了,我店裏的師傅就給他打個橢圓形的漂亮補丁,那些補丁大多在衣服的肘彎處或者褲子襠部。
趙多克很喜歡我店裏做的補丁,說讓他看起來很時髦。
除了‘為什麽這麽貴’,趙多克最常說的另一句話就是:“羅絲,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服,被我不小心弄破了(或者撒上什麽東西了),看看你這個專家有什麽辦法救救它,現在可是檢驗你水平的時刻了。”
於是我就次次頂著專家的光環盡心盡力地去解救他的寶貝衣服。
你們可能不相信,現在還有人穿帶補丁的衣服?告訴你,我這裏的客人常拿破損的衣服來修補,這不用大驚小怪。一開始我也理解不了,因為修補衣服並不便宜。後來我才慢慢明白,這是一種環保理念。
趙多克住的離我的店不遠,但他每次來都開車。考慮到他上了年紀,我一般情況下會把衣服送到他的車上。
那是一輛非常老舊的沃爾沃。後門的鎖常常打不開,需要先開了前門,然後擺弄半天才能打開後門。我常常左手一串衣服,右手一串衣服,稻草人一樣站在那裏,等著趙多克複雜卻熟門熟路地操作,常常累的我兩個手腕子直抖。
他很愛他的車子,每年定時定點送去檢修保養,他說這部車是他的第二個太太。
那一年的冬天,趙多克得了輕度中風。其後果就是,他的一條腿用不上力。因此他走路再也不能走直線,然後你就看到一個弓成問號的老人,象繞障礙一樣左弧一下,右弧一下地走。從那以後,同樣的路,他要比別人花上更多的時間和力氣。
後來,他選擇雙手拄拐杖,情況就好了不少。但他的拐杖很特殊,是兩根長長的鋁製滑雪杆。他說他中風了,再也不能滑雪,就廢物利用,否則扔掉太可惜了。我倆相視一笑,彼此都明白,即使不中風,他也不能去滑雪的。
但很快我就發現了一個惱人的問題。從進門到櫃台的這一段地麵,鋪的是黑白相間的麻麵瓷磚。而趙多克滑雪杆底端的尖,則象兩個開山釺子一樣在我漂亮的瓷磚上戳來戳去,戳的我心驚肉跳,生怕瓷磚被破了相,因為我不知道去哪裏買一樣的。
有一次,在趙多克離開後,他身後等著的一個白人女子告訴我,說趙多克是她幾年前采訪過的一個企業家和慈善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