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還 11/29/2023
《論語·子路》有: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我知道一個人,是孔子講的那種老圃。那老爺子一輩子不以種田、種菜為生,但卻最善於種花。
有客來,總是驚訝他的花長得好,因而來請教他和求花種的人甚夥。請教他,一般來說,沒什麽用。他講的那些道理,都是大家知道、聽說過的,比如說,喜陽的該放在朝南的窗台,土幹了再澆水什麽的——誰會濕的時候澆呢?總結不出來有什麽特別的,也沒有什麽神奇的秘訣或獨到的方法。請教他的人,就總是認為他碰巧得到了好的花種兒:沒好種兒,花也沒那麽好。這也錯不了。
但求花種,一般來說,也沒什麽用。他家的一大盆君子蘭,每年都在春節前後開花,很普通的桔色,卻是完美的一大蓬。他孫女說,那花長得好,某年,他放了幾個雞蛋殼,就發出來了兩個花柄,一前一後,開了好久。此後他就再不肯放蛋殼了。那花每年結籽和分蘖。籽和蘖,他都不留,有人來要,就給人,每年總能給完。也沒聽說誰養出來什麽好花來。
他是有些特別的。一次有人帶給他一小盆花,在當時屬於很罕見的品種。送來時,那花兒已經奄奄一息了。經過他手的伺弄,那花兒就活了過來,過了年餘,居然打了一個花骨朵兒。
他天天去看,因為沒見過這種花開。這就讓周圍的人驚奇了。那個時代沒有互聯網,他應該是沒有養這類的花的任何參考或知識。他一定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和常識,隨機應變,才有這樣的結果,然而他卻沒什麽別人不知道的或特別的經驗和常識。
他很愛花,這是不須說的。但他也不是花很多時間,成天盯著;忙的時候,隻能讓家人,主要是他的老伴兒,替他澆水。有時出差一月半月,也是如此。但他在家,就肯定至少每天去看一眼,有時做點兒什麽,有時就隻是看看。
按照年歲,老爺子小時候大概是讀過私塾的,應該讀過孔子批評樊遲這段兒。孔子“少也賤,多能鄙事”,可能圃也難不倒他。但樊遲問地唐突,這就像有人要六祖演示下庖丁解牛,學校不是苗圃,寺院也不能解牛。下學可以上達,但下學下達,小學而大疑,就很糟糕,尤其是從《論語》看,樊遲的確是有點兒遲,難怪孔子要發脾氣。我不知道這老爺子有沒有想到過這些,或對誰講過。但他不像是個下達的人。
老爺子很嚴肅古板,也很傳統。北方有俗語,老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根子。這說的就是他——沒有大孫子,就最喜歡自己的長孫女,視若掌上明珠。但他也不嬌慣。據他的大孫女講,他曾經用養花作比喻,說,不能不經心,但也不能養嬌了。又說,淘不是壞,有些(乖巧、孝敬)不(是孩子)該有,有個時候,到了,就全有了。他掃地時,大孫女要來幫忙,他總是讓她去玩兒;她卻總是搶著掃帚,一老一小一起費力地掃;他也不趕她。
他養這稀有的小花的時候,他的大孫女是4-5歲的樣子,有時看花也牽著她,她也知道這花兒的重要。有天,老爺子不在家,她推來個凳子,爬上去仔細看,用小手兒一摸,好巧不巧,那唯一的一個花骨朵兒就掉了。她的二叔,平常是父輩裏最疼愛她的,大驚失色,說,這回你淘大了,晚上乖一點兒,不然看爺爺怎麽收拾你。她雖然驚慌,但也不服,心想,那也未必。
傍晚,老頭兒到家,跟往常一樣,包一丟,就去看自己的花。晚飯桌上,一片安靜。但一晚上,老頭兒一句沒問,一聲沒吱。後來,他的大孫女長大了,從國外回家時,她二叔提起此事,三代人都記得;但那花叫什麽,長什麽樣,卻都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