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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 (二,三,後記)

(2023-08-12 05:26:01) 下一個

善 (二,三)

楊道還 12/26/2020

 

 

(二)

生命的基本特征是循環。土石沒有循環,也就沒有生命。生命的循環有其理路,因而也有倫理,即生命倫理。(詳見拙著《修養》第六章第三節)人是生物的一種,生命中的一種,人的社會倫理之外,又有著生命倫理的大背景。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即是生命倫理。這裏包含了兩種情形,人與生命循環和關係和人與無生命之物間的關係。無生命之物也有其循環,隻不過與生命循環的尺度不同,但動力學是一致的,如佛教的輪回,所以下麵討論一總而論之。

沒有人參與其中的生命循環和無生命之物,是無善無惡的。這是善是人之用的一個推論,而這個用,正如王陽明所講,始於心之動。人一旦與這些事物發生關係,哪怕隻有思想上的關係,就有善惡的產生。莊子講,“虎狼仁也”,是佯謬的反話,虎狼無所謂仁或不仁,仁或不仁是人賦予給虎狼的意義,不是虎狼本身具有的,虎狼沒有心之動。人卻必須有心之動。如莊子所講,沒有自我,隻一味去順應、隨波逐流的人,是“死人之道”。這裏“死人”不是死亡,而是人失去作為人的位格,就像行屍走肉,落到動植物之類東西裏去了。虎狼的善惡,是一種推廣,從社會倫理推廣而得。我們可以循這個思路,具體地發現善惡在人與自然關係中如何產生的,再進一步就可得到生命倫理中善的意義。

孔子講仁。仁的本意,即是以人為人;仁之用,就是己達而達人。孔子又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是從反麵講仁之用。不管施於人,還是施於物,都有反作用。施的反作用,是老子所講的“反之動”中的一種。隻有將反之動也考慮在內,才能全麵地審視用中的善惡。

人倫的善惡,在於理順,不傷害人。傷害人的反作用,也就會傷害自己,就如善惡有報。這就像用刀去切和折,刀必然有損,即莊子庖丁解牛所講的道理。但與這種直接的反作用不同,還存在間接或循環性質的反作用。不善待父母,報應不從父母來,而從子孫不孝來。隋煬帝楊廣暴虐,不是為民所殺,而是被近臣所殺。

傷害生命和大自然,也會有傷及人類的反作用,有傷顯然就不善。所以人類倫理中的理順,以及達到的結果,和,即和諧共處、如黃發垂髫並怡然而樂,可以延伸到生命倫理,與物無傷,如莊子所講至德之世。《列子》裏有,一個小孩子每天與鷗鳥相嬉戲,兩無猜疑。其父某日囑其抓一隻。他記下了,到了沙灘上,鷗鳥見到他就遠遠避開。這個寓言,即是至德之世與“何德之衰”之世的對照。

儒家的仁和義,是處理兩人和三人關係時,善需要遵循的原則。禮則是處理所有人關係時需要遵循的具體方法。“禮之用,和為貴”,禮是對人的節製,以達到和。《大學》所講“止於至善”,即可說是達於至和。禮者,理也,是按照某種道理而製定、設置。禮的節製,不是僵化的處處繩趨尺步,而是循理而行,順物之理,而不為己甚;但當物之理與人性衝突時,必須知道當止而止,是為節製。例如,人好好色,見到美人,心生羨慕,想要親近她,是自然的,但不去逾牆鑽洞,是禮,是善。沒有節製,不擇手段地去得到的賊,即是惡。

人與大自然之間也是如此,順理而有節製,即是善。人的欲望無窮,沒有節製,就會發生涸澤而漁,焚林而獵這類殺雞取卵的愚昧行為。《史記·殷本紀》有:“湯出,見野張網四麵,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湯曰:‘嘻,盡之矣!’乃去其三麵。”商湯見人四麵設網,讓他隻在一麵設,其餘三麵放開,即是節製而善。這段話,是講古人已經知道自然倫理的善。類似地,《呂氏春秋.孟冬紀.異用》有:“周文王使人掘地,得死人骸。文王曰:‘更葬之。’吏曰:‘此無主。’文王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今我非其主邪?’遂令吏以衣棺葬之。天下聞之,曰:‘文王賢矣,澤及髊骨(髊,音ci,一聲),又況於人乎!’”屍骨不是人,文王將其掩埋,而不是因為屍骨無主,就委之自然,是社會倫理的善。這兩則故事未必是真的,但這裏所講的,人,尤其是君主應該求善、努力為善的意見卻是真的、一致的:任何一個社會對自然倫理,須有顧及、照料,而不是放任人欲,而監守者負其責,這是社會的統治者、領導者的責任。對自然隻知道一味掠奪,是盜賊的行徑。

莊子《天道》講,“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老子講,“上德不德。”這兩人所講是一個意思:大自然的自在的、無滯礙、無不可解的糾結鬱結的運行,是大自然的理和道。人的輔助使大自然運轉暢通無礙,是善。對這種運行的擾亂、傷害,導致積滯、滯礙,就傷害了大自然,因而是惡的。這種惡,老莊稱之為病。病是積累而成。人的精神不能暢達,鬱結而成情結,不能開解,就有心病。人吃藥物,不能代謝排出,在人體內積滯,就成各種惡疾。有病害的大自然,也會對人類社會產生傷害,這種輪轉之理,是生命倫理。大自然不像人那樣發怒,但會報複,即有反之動,這種報複往往不是顯而易見的,而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現的。孔子講,“釣而不綱,弋不射宿”,是因為這裏有生命倫理。孔子不講,“怪、力、亂、神”,是這些有違生命倫理,雖然其中或有邏輯、理由,這些邏輯、理由卻不在孔子所關注的倫理範疇之內的,是惡的。

至此,我們打通了社會倫理和生命倫理的區別和聯係中的轉折,就可審視善字的本義。

 

(三)

善字的所有意義都可從通達開解。

略舉幾例。

1.

老子多言善。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水是液體,液體最基本的物理性質,就是流動。流動無礙,即是通達。老子此言,是取水的流動之象。扔石頭到水裏,就將水排開,這與扔石頭到石頭,泥土、沙灘上都不一樣,所以上善與水一樣“不爭”。石頭,泥土、沙灘都要爭,因此水處在它們厭惡的地方。

善於居,不管駐足,還是居住,要知道選擇地方,才能安居。這個道理極其簡單,但總有人覺得我在街心口,車水馬龍中發會兒呆,為什麽總有人妨礙我。類似地,老子講,善於思,心平靜如淵,《莊子·天道》對此有深度的發揮。心不和,成見和情緒與思維相糾纏,思考就不能善。所以老子說,虛其心,把成見和情緒處理好,然後能思。善與人交,有仁德,使人久處而益親;善於言,有信,不是善辯,不是像名家或希臘那種智者那樣服人以口,不能服人之心;善於為政,使社會達於治理;善於某事,需能力;善於行動,掌握時機。

所有這些善,都是通達的意思。順理成章,善又包含有恒的意義:通則久,不通則不久,不道早已。積善有餘慶,積惡有滿盈。恒久因此也是善的一個判斷依據,就如長壽一定是善於養生一樣。

但顯然,這樣的依據是被動的,開始以為善,滿盈時才知道是惡,是不智的。與科技“進步”有關的惡,大多是此類的。例如《寂靜的春天》(蕾切爾·卡遜)一書所寫的農藥的濫用,一開始認為作物產量提高是善,鳥類被毒殺到春天聽不到叫聲,才有此書的出版。此書出版後,作者被貼上反智、反農、叛徒的標簽多年,美國人在這個惡的判斷上才有共識。DDT、汽油中的鉛、加氫奶油等都是以同樣的過程達成共識,大數據、轉基因、生物識別也將如此。社會對科技是雙刃劍的認識,至今停留在口頭上。任何對科技的質疑、保留,就會被愚昧短視的學棍學奴們認為是反智、反進步、保守主義。而蕾切爾·卡遜這樣的勇敢的人,卻日漸稀少。

一個有趣的問題是,資本是流動的,那麽是善還是惡的?中國古人認為經濟的流轉如水,對民生有潤澤作用。這個認識不能直接轉為現代對資本的認識。資本的自由流轉是必要的,對民生有潤澤作用還在,但資本逐利,是“爭”的、“處眾人之所利”,所以資本可說是中性的,可善可惡。

中國人喜歡用水來比喻民眾,如孟子、唐太宗等人的名言。那麽民是善還是惡呢?這個答案與資本相仿,民也是有善有惡的。知道了這一點,始可以理解老子“使民不爭”,“聖人之道,為而不爭”的意味。


 

2.

通達意味著有秩序,有條理,而不混亂或隨便。所以善良的人,不是柔順馴良的人,而有其堅定不移之處。因而孔子講,“守死善道”。這裏的善道,不僅僅是倫理上的善的規則,而有善之用的意思。君子有進退,小人沒有,“硜硜然,小人哉”。但君子難進而易退,這是因為對君子來說,善道在退的時候,“無欲則剛”,比較容易。小人正相反,因為欲望,而以退為難。所以善道的主要困難在於進取,如得到名利、成功一類的。

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這句話實際上在講,不以“善道”得之,不處也不去,所以說“守死善道”。不以善道得之的東西,“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名聲也是如此,孟子說,“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不虞,是不足以致譽而偶得譽,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名譽之毀就會跟著發生。所以老子說,“寵辱若驚。”(萬維某名博曾講,中國人不能理解“Doing right things is more important than doing things right”。舊家什從西方轉口回來,就如此珍貴,令人感慨。)

善道以進,在個人,如上例中老子所講;在社會,如孔子的“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始可以免於反之動。

 

3.

善有吉祥之意。萬事大吉,就是萬事順遂,而不一定是有直接利益;但萬事順遂,就一定會有利。順則利,善;不順則耗時費力,不善。老子說,“天道無親,常與(扶助護佑)善人。”這裏的善,即是思維、言行通達無礙的人,即是莊子所講的不混亂、無滯礙、與物無傷的人。天道常與,當然也就吉祥。又如《孟子·梁惠王下》中齊宣王說“善哉言乎!”這裏的善,是言談中道理通達、令人信服之謂。齊宣王覺得已經得說的通、正中下懷,所以稱善,是無疑義的。至於到底善還是不善,不必聽他的。聱牙詰屈的道理,就不善。不善、偽善都暗藏衝突和不通達的意味。

中國古人認為,修橋補路是善事。好人從橋上過,壞人也從橋上來,為何善?隻是用了通達的古意而已。

 

4.

老子說,“善閉,無關鍵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這裏的善是人通達“閉”和“結”的用,有達到這個用的才能,而不在於鎖有多堅固,繩子的結有多難解。引申出來,就有能歌善舞、善戰、善巧等詞義,擅長歌舞、戰鬥、技術,就使所為順遂,所以善。《莊子·養生主》有,“善刀而藏之。”這裏的善可解為擦拭,但也不僅僅是擦拭,而是使刀得到妥善的處理;不是擦得明鏡一樣,搽點兒油也未嚐不可。

又如《詩經》中,“女子善懷”。懷是憂思,所結的憂思不可開解,則善懷。從這個意義引申,又有中性的詞義,如多愁善感、善變、善病、善疑等。

 

5.

善則不煩。無事生非,惹是生非,就不善。古語有,“隻管自家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一知半解的人以為這是教人自私。但瓦上霜是不需要去管它的。這句話因此是說,自己應做的不去做,卻要上房揭瓦式的無事生非,是不善的。

現實中,有善意的謊言一說。說謊,則需要費精神費力去圓謊,煩,所以不善,這是一般而普遍的。而具體在某一事情中,用說謊使事情順利進行,是一種賭博和投機。賭博和投機有得利的情形,但不是可以效法的。

楊樸有詩句,“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已多。”巧而不善,或者因為煩難不便,或者因為繁瑣難用。不善的巧,即便是再高級的技巧、科技,也是不善的。這句詩某些人大概會認為是“反智”的,這是“不善”人的反射性思維。無知並非惡;無知於善,才是惡。

 

6.

善良、善心、慈善等,是人的常存善意,即心向往善,向往使人情事物順遂的意思。如,“善者,理事不惡之名。”這裏的不惡,兼有人存善意和事情順遂兩層含義。又如“士希賢,賢希聖”,是善心、善行、善信。事情順遂的結果,是善果、善報、善始善終。常存善意的人,即是善人、善類。

中國人傳統上,喜歡梅、蘭、竹、菊。梅、菊與鬆一樣,有其“守死善道”的不移。竹直而有節。蘭與世無爭,當然也就遠離擾亂之惡。中國人又喜歡蓮,周敦頤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周敦頤顯然不是喜歡蓮之美,而是其善德。他的喜愛不是因為蓮善,而是德性相通而友善,如李白“兩看相不厭,唯有敬亭山”之意。“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人,非善而何?

 

7.

莊子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善屬於個人,作為用,難以把握,但並非沒有任何參照,而是有明顯的外在參考,可供節製之用。為名而善,為自己增加了個名的負擔,就像遊水卻背了塊金子,金子雖然不惡,但人也就不能從善如流地自在遊泳。“天道福善禍淫”,淫是過分的意思。“為惡無近刑”,需要人能夠知過能改,不使惡(sin)發展成罪(crime),不將過分發展成罪惡。

莊子對善這個解說,頗有“與世俗處”的考慮,是現實的。在孔子,對自己和弟子期待甚高,則說,“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這句話是說,看見人的善,就像看見人能歌善舞,自愧不如,總覺得自己還不夠。這個要求很高,適合於給已經對善有所會心,登堂卻沒有入室的弟子講。卻不適合一般人,一般人對善惡看得不重,也就不分明,隻適合於聽“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這樣的話,從小善中得到對善的初步認識。莊子所講,也是針對這些人,一方麵從反麵講,曉知以利害,你不是求利求長生麽?名和刑與你所求相反。另一方麵,莊子反對善有條條框框,而著重講“去善而自善”。孟子講,人有善之端,要擴充以達浩然之氣。莊子所講,這是充氣別把善之端丟掉了。後世追隨莊子的名士,往往抱著端,就當成一切,如魏晉名士;後世追隨孟子的腐儒,以為自己就是善的,善之端不夠善,需要除掉。這不是莊孟學術之爭,是後人不爭氣之爭。

這裏值得注意的是,莊子所講,是一種倫理邊界和底線,是去惡;孔孟所講,則是個人修養的高度,求善。在一個沒有倫理邊界和底線、善惡不明的社會裏,莊子所講,具有絕對性的意義。《論語》中,子夏講,“大德不逾閑(欄杆),小德出人可也。”哪裏有道儒之爭?

 

8.

 

真為體,善為用,行之而成美。現代人重視真,卻將真與善混為一談,其根本錯誤在於,不能分清真的體用。真在用中,是善。一個人不善,也就意味著他並沒有得到真,不管他講的如何。對真的精神上的滲透,需要遵循善和美來實現。沒有善和美,也就無法識真。而如前所講,善和美是應然的,是人為的,對“天地之化育”的“讚”。

將這個道理應用於人,就有經由善和美達到真正的人的道路。如子張問善人之道。孔子說:“不踐跡,亦不入於室。”善而之後,才能得真。莊子說,“且有真人,然後有真知。”不善、不通達的惡,不可能導致真知。不登堂入室,去逾牆穿穴,就像緣木求魚,不可能得到真知。孟子說,“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人生而為人,隻是皮相,隻有經由善和美而達到真的那種人,才是真正的人。這樣的人是個性化的,這樣的人的生活,是藝術性的。真的體,經人的善之用,才才可以臻於美,外化為美的形式。(對真、善、美關係的討論,詳見拙著《修養》第四章。)生物意義的人,不可能踐形。道家所講的樸,是“返”得到的樸;道家所講的“嬰兒”,不是嬰兒,而是“能嬰兒”。這裏的“返”和“能”,是輪轉的,符合倫理的。

 

大道至簡,行於道就是至善。老子說,“大道甚夷,而民好徑。”莊子說,“道行之而成。”行於大道最通達,因而也是至善。釋道儒三家,在求善道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儒家關注社會中的人情和人性伸展的通達,向外推及,不失對生命、自然倫理的關注。道家所講,則是達於至善的原理和方法論。佛家則建立了輪轉之理的大框架,這個框架以善的動力學方式運轉。

(全文完)

 

 

後記

對網友問題回應之一:

善字起源是個有趣的題目。我個人而獨家認為,漢字字源有三種,一種是甲骨文字,即是你所講的本意。但在先秦諸子時代,這個源流發生了大的轉折,很多字的意義被重新鍛煉,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善”字即是意義發生了重大變革的一個。甲骨文的望文生義,在先秦諸子之後,轉入典籍釋義,很大程度上不再是望文生義。此後漢字進入繁衍狀態,如甫,浦,溥,薄,滋生侵多。這些字的意義已經不再是原始字義。進入現代,漢字的含義又有改變,是為第三階段。我認為,甲骨文字中的善,已經失去含義,而被經典時代的含義所重新發明並取代,所以研究甲骨、金文中的善,隻有趣味而無實際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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