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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與見——讀羅素的《如何避免愚蠢的見識》(之一)

(2023-02-13 16:11:27) 下一個

識與見——讀羅素的《如何避免愚蠢的見識》(之一)


楊道還 4/5/2016

 

讀思享網友前幾天分享了一篇羅素的“如何避免見識的錯誤”(鏈接:http://blog.creaders.net/u/6318/)。在這篇文章中,羅素說,“不論什麽時候,隻要發現自己對不同的意見發起火來,你就要小心,因為一經檢查,你大概就會發現,你的信念並沒有充分證據。”這的確是真知灼見,是這篇文章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我隱約記得《韓詩外傳》中,有類似的見解,遂去翻看,還好所藏不深,於卷二檢得曾子言“身不善而怨他人”之語,即抄之於讀思享網友文後。及見讀思享網友回帖,指出曾子講的是省身,才意識到這兩人所講有大分別,正是老幾在留言中所講的“重藝與重道”的差別。幾兄此論極為精辟,實際上指出了摒除己不善的方法。沿著這個思路,又有所獲,遂成此文。並謝讀思享網友和幾兄的提醒和啟發。

 

1.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即不臆想,不絕對,不拘泥固執,不唯我獨是。羅素在此文中的意見,可以看作《論語》此章的一個很好的注解。羅素這篇文章就他所講的寫作目的和對象來說,頗見精彩,但並非完整或完美。

 

中國傳統文化對“見”和“識”是分開來看的。見與識是不同的,如賀知章有詩,“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是見和識對比的情形。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注“識”說,“意與誌、誌與識古皆通用。心之所存謂之意。所謂知識者此也。”人的認知有視,見,識的由外到內的不同層次。識是內在的,所以存在於人的內心。視與見不同,有視而不見。而見與識也不同,有見而不識。共見共睹的人也未必有共識——這個現實曾使曆史學家們感到絕望。

 

羅素在此文中說,“如果一個問題但憑觀察就可以解決的話,就請您親自觀察一番”。這句話帶有毋意的含義。但從識與見的關係上來看,親自觀察還需要有內在的器識配合,否則並不能保證問題的解決。科學史上此類的事例很多,如密立根在油滴實驗中選擇數據來證實自己的見解就是其中之一。機會偏愛有準備的眼睛,但有時也會偏愛有偏見的眼睛:密立根所做的事情甚為明顯,但當時的科學家們仍然認同他的結論。對於不知道自己有偏見的人來說,親自的,謹慎的,甚至誠實的觀察並不能絕對保證偏見的糾正,因為他會對導致其它結論的觀察視而不見。因此可以推想,在“女子牙齒的數目比男人少”的問題上,很難說亞裏士多德沒有見過女子的口腔和牙齒,但他對此熟視無睹;即使亞氏真的去數女子的牙齒,他也有機會得到同樣的錯誤結論。羅素文中說,“最激烈的爭論是關於雙方都提不出充分證據的那些問題的爭論。迫害見於神學領域而不見於數學領域,因為數學問題是知識問題,而神學問題則僅是見解問題”。但實際上,大陸漂移說的提出者魏格納遭受的長期敵視和冷遇,正是知識問題上的“迫害”。上麵對兩個小問題的補充,不影響羅素的建議的合理性。

 

羅素說,“擺脫某些武斷看法的一種好辦法,就是設法了解一下與你所在的社會圈子不同的人們所持有的種種看法”。這是在講毋必。羅素又說,“設想一下自己在與一位懷有不同偏見的人進行辯論”。這是在講毋固。至於他說的“對於那些容易助長你狂妄自大的意見尤宜提防”,則是毋我。羅素所講的這些都對,但是都是從外在來看,是防禦,而不是對內在的識的建設,這與孔子所講大不相同,但羅素對此已經有言在先了。

 

羅素說,“說不定宇宙中其他地方還有一些生物,他們優越於我們的程度不亞於我們優越於水母的程度”。這一點也很精彩,但未免離生活太遠。仿照羅素的說法,現在的人對古人也常有優越感,但當我們認為古人都是些隻知道吃香蕉的猿人時,後人或許會說我們的嘴角還掛著吃剩的香蕉呢。

 

羅素這篇文章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羅素也是按照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次序講述他的觀點的。這個次序有其必然性,“見”需要克服人的臆想,武斷,偏見和傲氣才能形成沒有折扣的“識”。這個過程大致如下:沒有真切的觀察,需要防止按照經驗作出臆斷;有了觀察,排除了臆想,仍需注意絕對化的武斷;排除武斷,仍需注意知識結構,理解問題等造成的可能的偏差;排除偏差,仍有與成心相扞格所造成的願意接受和不願意接受,即能否從善如流的問題。熟悉這一流程,可以漸漸達到孔子的四毋和不惑。所謂不惑,不是無惑,不是全知全能,而是毋我從道,而心無滯礙。

 

這樣一來,就剩下“對不同的意見發起火來”這一問題了。這個問題很具曆史和現實意義。對於孔子的《論語》成書過程,班固在《漢書·藝文誌》中說:“《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班固“門人相與輯而論纂”這一句話,看似平淡,實際上卻含義豐富。

 

《論語》經由眾多弟子的討論而得以編成,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奇跡。孔子歿後,儒分為八。所謂八,大概是約有八種難以並與為仁的派別。這些派別中的人物,不乏有權,有勢,有財者和學術權威。這些人在分歧中,竟然能夠最終訂成《論語》,不僅與孔子的威望有關,更是對不同的意見處理得法的結果。現代人一言不合,就反唇相譏,以至於惡言相向。而即使是哲學家,也不能免掉這種問題。西方的哲學史,就像一部吵嘴史:朋友和師生之間意見不合,從互相抨擊到老死不相往來的例子俯拾皆是。顯然《論語》是不可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形成的,事實上從百家爭鳴開始,中國學術也不再存在能形成《論語》的環境。這就引出了先秦文化如何克服“身不善而怨他人”的問題了,即如何能達成共識的問題。這個問題,不隻在認知上,在社會生活中也有重要意義。

2016年,首發於萬維讀者網,識與見——讀羅素的《如何避免愚蠢的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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