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而已
追憶一二
2011年， 蔡美兒 (Amy Chua) 的《虎媽戰歌》仿佛平地一聲雷 (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 ，大方（大膽）展露了中國父母對子女學業的高壓強推，引起多少爭議和側目；她也因此贏得了“虎媽” 的 “美稱”。十年磨一劍，蔡美兒轉換跑道，不寫育兒經，改寫曆史小說了。去年九月，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The Golden Gate 出版，我翻譯成《金門舊案》。
網評說小說 “page-turning”，確實如此，我就可以舉手作證。周五借的書，周末兩天就看完了。懸疑破案故事足夠吊人胃口，非一口氣看到底追出真凶才心安。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因為 “虎媽” 的名人效應，我不會挑這本書看。網上給《金門》的評分是 3.9 /5分，我懷疑是對名人手下留情，打分虛高。然而，再怎麽拔高，《金門》也隻是二流小說。一流和二流的分界線在哪裏？一流作品耐人尋味，引人思考。二流的文字寫得熱鬧，看得開心，但看完了覺得浪費時間。就像吃薯片，不停嘴地吃到見底了，卻是口幹舌燥外加一肚子懊惱：幹什麽不好，偏吃這個？
小說主線是調查 1944 年 3 月間加州灣區的豪華酒店克萊蒙酒店 (Claremont Hotel) 的一樁謀殺案，遇害者是政客華特 (Walter Wilkinson) 。作為炙手可熱的政治明星，華特之死引發了很多政治謀殺的動機推測。比方說，謀殺是否跟中國有關。雖然有美國的金錢和武器援助，蔣介石政府在國共內戰中節節敗退。有消息說華特建議羅斯福總統放棄老蔣，另尋合適的卒子。那麽是蔣介石為了坐穩位子，派人暗殺出 “餿主意” 的華特？還有一種推測是情殺。據說華特當年作為總統特使前往中國考察時，跟蔣夫人關係曖昧。千真萬確地，幾個月前宋美齡剛剛買下並搬進了跟克萊蒙酒店幾步之遙的伯克利大宅。在暖宅酒宴上，她和華特互動親密，眾人有目共睹。那麽，是兩人的私情敗露，蔣介石妒火中燒必除之而後快？另外一種可能是，毛澤東派了越洋刺客，刺殺華特。這些推測都被逐一證明不成立。
跟華特案糾纏不清的，還有發生在克萊蒙酒店的另一樁慘案。十多年前，出身當地名門望族的七歲小女孩艾瑞絲 (Iris) ，在酒店裏玩捉迷藏時，不小心掉進了洗衣傳送道 (laundry chute)，滑下摔死。偵探艾爾 蘇利文 (Al Sullivan) 在調查華特案時發現，艾瑞絲家人三代（妹妹，母親和祖母）都跟華特有剪不清理還亂的聯係。等到最後水落石出，華特案原來是情殺。任他滔天富貴，躲不過色字頭上一把刀。
顯而易見，蔡美兒為寫這本小說做了大量的史料研究和信息搜集工作。她寫金門大橋的天才設計 （抗震）和顏色選擇（濃霧中依然耀眼的桔紅色）。她寫加州北部紅木林獨特的半空生態圈：斷枝搭落在高大的紅木橫枝幹上，日久天長，形成了鬆鼠，蝙蝠，鳥類和菌類的生態圈。除此之外，她也有意要在書裏反映三四十年代美國社會，特別是西岸加州的種族衝突和排外情緒。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期間，以不得跟美國人搶飯碗為由，上百萬的墨西哥人被政府強製遣送回國，其中不乏已經取得了美國國籍的墨西哥人。偵探艾爾當年才十七歲，就是在這次遣返運動 (“Mexican Repatriation”) 中跟父親和三個哥哥失散。另外一個事件是珍珠港事件後，為了迎合高漲的仇日情緒，羅斯福政府在全國各處設立日裔拘留營 (“Internment Camp”)。所有日裔都被強迫入營，每人隻準帶一個手提箱的行李，不許帶任何寵物。拘留營住宿條件簡陋，露天衛生間無任何隱私，哨樓上有拿機關槍的衛兵監守，逃跑的人都被打死。書裏寫到艾爾的變化，從先前奉令搜捕藏身教堂的日本人，到後來利用自己的警察身份，冒險開車送幾個日裔美國人逃走。
作為第一部長篇，《金門舊案》算得上中規中矩，有模有樣，但大有改進空間。首先是人物對話沒有個性。不論是伯克利畢業的偵探艾爾，還是名門千金伊薩貝拉，還是她半瘋癲的媽媽賽迪，說話大都是主謂賓齊全的長句，沒有什麽個人特色。這個很可惜，因為好的對話耐咀嚼。第二美中不足，是背景交代和信息補充過於突兀，沒有跟小說情節做到水乳交融。打個比方，切開一個精心烤製的蛋糕，突然發現中間有幾塊沒拌勻的麵團，是不是讓人直皺眉頭？更高級的寫法是背景隱隱綽綽，蜻蜓點水，一帶而過；《金門舊案》還停留在作學術報告的長篇大論階段。第三是缺乏獨具慧眼的細節描寫，包括食物，室內裝飾和園裏的植物花草。克萊蒙酒店是遠近聞名的豪華酒店，怎麽豪華？書裏寫大廳有教堂式尖頂和水晶吊燈，餐館有橡木橫梁 (“oak-beamed”, p.335)，然而顯得人雲亦雲，平平無奇。跟日常所見無二的場景描寫，不會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更談不上人物烘托和情節鋪墊，簡直就是白寫。一流小說家必定是細致的觀察家，有 “第三隻眼” 才能見人所不見，言人所不能言。愛麗絲 門羅的短篇小說 Hold me fast, Don’t let me pass 寫加拿大寡婦到蘇格蘭探親，簡單兩筆沙發椅和壁紙，就寫出了小鎮酒店數十年未變的年代感。食物也是一樣。《金門舊案》三百多頁，除了偵探艾爾和侄女吃的午餐肉和雞蛋，再無特別之處。
《金門舊案》是曆史演義，虛虛實實，三分真七分假。政客華特 Walter Wilkinson 的原型是 Wendell Willkie。1944 年，Wendell 第二次角逐總統失敗以後英年早逝，死於心髒病突發。宋美齡的確曾在加州伯克利住過一年，1943年-1944年。她住過的大宅，現在是蔡美兒父母的家。這也是這本書的創作契機之一，“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