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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好書,《樹猶如此》

(2024-03-30 13:40:52) 下一個

在小鎮圖書館的中文書架上翻到一本好書,是白先勇的散文自選集《樹猶如此》。

    集子分為四個部分。 “至念” 回憶故人往事。“青春” 記錄《現代文學》雜誌創辦始末以及台大外文係同學今昔。“師友” 部分,有追悼之作,也有書評畫評。最後的訪談錄叫 “關愛”,多圍繞同性戀和艾滋病展開話題。

    《樹猶如此》,《第六隻手指》和《少小離家老大回》三篇散文很多年前就讀過,這次再讀,仍然很喜歡。

《樹猶如此》寫的是白先勇和摯友王國祥的深厚情誼。兩人從高中認識開始,到王國祥五十五歲病逝,整整三十八年,兩人都是彼此最 “默契” 的陪伴,“一種異姓手足禍福同當的默契”。文章開頭的1973年,白先勇買下南加州 “隱穀” (Hidden Valley) 新居,還在東岸做博士後的王國祥飛過來幫他打理院子。兩人胼手胝足,辛苦了一個暑假,在院裏種了白先勇最喜歡的茶花,又按王國祥提議在後院種了三棵意大利柏樹。樹長得很好,如 “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氣勢。”

不料,1989年夏天,中間一棵柏樹無端端壞死,“驟然間通體枯焦而亡”,隻好砍掉。突然缺了一道口子的後院西側,好像一個不祥之兆。之後不久,王國祥體檢時發現舊病複發,一種罕見凶險的貧血症。他跟疾病抗爭了三年,於1992 年夏天不治而逝。

《樹猶如此》的結尾寫道,“冬去春來,我與王國祥從前種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後,已經高攀屋簷,每株盛開起來,都有上百朵。” 百花相伴,負暄品茗,豈不愜意?隻是,後院兩棵意大利柏樹中間缺了一口,“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平靜而痛苦的語氣,好像歸有光的《項脊軒誌》末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書名兼散文名《樹猶如此》來自庾信的 《枯樹賦》:“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第六隻手指—— 紀念三姊先明以及我們的童年》,和《少小離家老大回——我的尋根記》寫白先勇的家人往事,我覺得叫作 “半碗雞湯和一碗糖水蛋的故事” 也合適。

白老太太一直住在山尾村老家,到湘桂大撤退時才搬進城跟兒子一家同住。九十高齡的祖母獨自開夥,住在隔壁的白先勇過去玩,老太太便分半碗雞湯給他喝。這本是善意,卻讓白先勇染上了肺病。原來祖母有肺病,但是沒人發覺。白先勇這一病就是五年,“病掉了我大半個童年”。

生病隔離的日子,孤單難過,隻有兩隻小狗陪伴。三姐偶爾偷跑出來探望他,白先勇感激三姐,送了一隻小狗給她。三姐給小狗起名叫 “米達”,成了她的心肝寶貝,睡覺也一起睡。多年後,白先勇回台北小住,父母都不在了,家裏隻有三姐和老傭人羅婆婆作伴。白先勇每日早出晚歸,忙著把《遊園驚夢》搬上舞台,跟三姐的交流有限。有天深夜回家,看見她在廚房裏煮東西吃,煮糖水雞蛋。三姐盛了兩隻到碗裏遞給白先勇,讓他吃。白先勇說,“我並不餓,而且也不喜歡吃雞蛋了,可是我還是接過她的糖水蛋來,因為實在不忍違拂她的一片好意。” 白先勇後來在訪談裏談到三姐對他的影響:“跟我姊姊在一起的時候,她感染了我,使得我性善,使我有同情的可能。”

1960年,在台灣大學上二年級的白先勇和幾個朋友創辦了《現代文學》雜誌,因為資金困難,中間一度停刊再複刊,苦苦支撐到了1984年。拉稿,排版,印刷,銷售,所有的前期後期工作都是誌願。憑著對純文學的熱愛,居然堅持了二十幾年。白先勇回顧了創刊緣起,中間各種挫折和堅持,列舉了中間有交集的作家和詩人,如數家珍,一一道來。其中最有名的是張愛玲和三毛。

1961年初秋,張愛玲赴香港寫電影劇本,順道訪台。美國在台灣的新聞處處長李察 麥卡錫 (Richard McCarthy) 做東宴請張愛玲,找《現代文學》的年輕作家作陪,有白先勇,王禎和,歐陽子,陳若曦,戴天和王文興。白先勇回憶:

“午宴設在西門町的 ‘石家飯館’,那是一家蘇州菜館,在當時算是有名的江浙館子了。台北還是秋老虎的大熱天,飯館裏開足了冷氣。我坐在張愛玲右手邊,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還攜帶了一件紫色緞麵的棉襖,大概台灣飯館裏呼呼的冷氣她有點吃不消。那天張愛玲話不多,但跟我們說話時很親切,大概看見我們這一群對寫作興致勃勃的年輕學生很有意思。她的國語帶有京腔的,很好聽,大概跟小時候在北方住過有關。張愛玲是近視眼,眼睛看起來有點朦朧,可是她一專注的時候,眼裏一道銳光,好像把什麽都穿透了似的。” 這是珍貴的史料。

三毛發表在《現代文學》的第一篇小說《惑》,是白先勇的朋友顧福生推薦的。“她那篇處女作是她的繪畫老師 “五月花會” 的顧福生拿給我看的,他說他有一個性情古怪的女學生,繪畫並沒有什麽天分,但對文學的悟性卻很高。” 當時《珍妮的畫像》剛在台北上映,小說裏提到了這部電影。白先勇認為三毛的《惑》應該是從電影裏獲得了靈感,講的都是人鬼戀。

白先勇第一次跟三毛見麵,是在紀念《現代文學》一周年的慶祝會上。“我記得三毛穿了一件蘋果綠的連衣裙,剪了一個赫本頭,閨秀打扮,在人群中,她顯得羞怯生澀,好像是一個驚慌失措一徑需要人保護的迷途女孩。” 我不厚道地聯想起《金鎖記》裏,長安赴宴前精心打扮,也是穿了一身綠,“換上了蘋果綠喬其紗旗袍。” 哈哈!

集子裏收錄了一篇訪談錄,是白先勇和李歐梵對談,回憶當年在台灣大學外文係的求學時代。兩人都下苦功夫學英文,李歐梵把《飄》裏不會的單詞都查字典查了個遍。白先勇看《約翰 克裏斯朵夫》,一千二百頁的長篇小說,“也全部查字典,硬是下苦功夫。” 李歐梵還說自己大學時代背字典。”有一年暑假每天早上六點鍾起來背字典,背到 P 就開學了,所以我的英文單字 P 以後就比較少。” 這個跟我當年背 GRE 單詞有點像嘛,不管背多少遍都是虎頭蛇尾,有時挨不到 P 就開始敷衍了:)

白先勇在《我的創作經驗》裏回憶在香港上小學和中學的經曆。他說當時喇沙書院的國文老師 “年紀滿大的,教《琵琶行》時,用廣東話念,特別好聽:‘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他說詩裏歌女滄桑的人生,“我當時並不太了解,但它文字的優美和內容,可能啟發了我以後寫同類的歌女生涯的小說,比如《遊園驚夢》,《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等等。當時國文老師用廣東話念《琵琶行》,對我有很大的感動,影響卻在以後才發現。”

除了詩詞的影響,白先勇在跟《花花公子》的專訪裏明確承認,自己偏愛寫  “邊緣人物”。他說,“我就是覺得 marginal man” 最有意思。我最不會寫中產階級,‘典型’ 夫婦的生活,可能我不擅長寫 ‘大多數’”。

感謝他的 “不擅長”,我們才有了《玉卿嫂》,《一把青》,還有《遊園驚夢》和《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我覺得《遊園驚夢》寫得最好看,絕對是白先勇的代表作。今天寫書評又找出來重看,卻讀出了《紅樓夢》的影子。《紅樓夢》是母親河,中國現當代作家,那一個不是喝它的水長大的?!

《遊園驚夢》的女主藍田玉,一看就是用了 “藍田日暖玉生煙” 的典故。書裏有劉俊的訪談錄,提到藍田玉的結拜姐妹桂枝香,說 “桂枝香” 是詞牌名,王安石寫過一首很有名的《桂枝香 金陵懷古》,裏麵寫道 “六朝舊事隨流水”。結果白先勇說 “桂枝香” 不是故意安排,但承認可能是讀王安石的詞後心裏有印象才起的名。哈哈!

劉俊提到白先勇對書中人物的姓多重複,有講究。比如說,金,李,吳,賴,餘。金大班的人物原型姓 “丁”,改為 “金” 以後,白先勇說聽起來 “派頭大得很”。歐陽子分析 “金” 跟 “錢” 有關,好像很說得通,但是白先勇否認,“我想這個是無意的”。劉俊又提出 “‘愛新覺羅’ 氏的漢姓是 ‘金’,唐朝姓 ‘李’,都是皇族。” 白先勇承認 “有點關係”,再補充自己對李廣非常同情。

法國 《解放報》向各國作家征集答案,問 “你為何寫作?” 白先勇的回答是,“我之所以創作,是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的痛楚變成文字。英文原文是: “I wish to render into words the unspoken pain of the human heart.”  這讓我想起汪曾祺在《晚飯花集 自序》裏說過一句話:“我有一個很樸素的,古典的說法,就是寫一個作品總要有益於世道人心。” 我覺得他們說的其實是一回事,是一件事情的正反兩麵,就是作家的社會責任感。(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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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iaxi' 的評論 : 握手握手,看來 xiaxi 也喜歡白先勇。

問好 xiaxi,春安。
xiaxi 回複 悄悄話 白先勇的文字耐看,追憶的書評也好看。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xyz' 的評論 : 小 C 謬讚,汗:)

我想著乘現在還有心和勁,能寫點是一點。以後拿出來讀讀,也好。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xyz' 的評論 : 握手握手,同喜歡:)
cxyz 回複 悄悄話 我記得你引用的白先勇對張愛玲近視眼的描述,還有三毛, 記得好像說三毛住郊外, 經常需要在稻田間穿過 (?)。
就是寫一個作品總要有益於世道人- 非常讚同, 人心,文心,總是應該向善向上的。
很佩服追憶的強記博聞,各種作者文章信手拈來,非常熨帖舒展。
cxyz 回複 悄悄話 我有白先勇的這本散文集,最喜歡那篇 《樹猶如此》, 讀過很多次 :)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engxiang' 的評論 : 謝謝,很高興你喜歡。

我喜歡白先勇的散文,寫得哀而不傷。
fengxiang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也很喜歡那篇樹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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