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黃金時代》餘興,接著讀完了王小波的《紅拂夜奔》。頗失望。怪自己期望值過高,畢竟不可能部部小說都有《黃金時代》的水準。此外,《紅拂夜奔》的時代感很強,換句話說就是過時。大概體現在三個方麵,語言,結構和情緒,特別是情緒,有明顯的厭女情緒 (misogyny)。
所謂 “厭女”,維基百科是這麽解釋的,“指的是針對女性的憎恨,厭惡及偏見。根據行為主體的性別不同可以進行如下細分:男性對女性的厭惡和女性的自我厭惡。” 看上去是外來詞,其實古已有之,因為說白了厭女是男權主義的衍生品,農耕社會男權至上的必然產物。中國古代女人被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壓製不算,還得時不時背黑鍋,越美危害性越大。妹喜,妲己,褒姒之流就不用說了,已經成了紅顏禍水的代名詞。四大美人裏隻有王昭君和親有貢獻,可以逃過罵名,其餘的都是誤國害人精。甚至無緣無故也招罵,“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如果爬到高位,是不是就可以改寫曆史了?不見得。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曆來是牝雞司晨的反麵典型。
男性厭女,女性也厭女,具體表現是年齡(容貌)歧視。最有代表性的是《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寶珠和魚眼睛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麽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年輕的嫌棄年老的愛說教,冷嘲熱諷;年老的嫉妒年輕的青春美貌,用地位和權力打壓。宮鬥劇鬥的是啥?鬥的是權勢,還有歧視。互相看不順眼。
《紅拂夜奔》是舊瓶裝新酒,在唐人傳風塵三俠的框架裏又拉了一條當代王二的故事線。小說雖然以紅拂為標題,但占主要篇幅的不是紅拂,而是李靖,以及跟李靖對應的王二。這個很有意思。小說最後兩章加重筆墨寫紅拂在李靖死後殉情,估計是王小波要矯枉過正,但是亡羊補牢變成了畫蛇添足。他在第九章的開頭發免責聲明:“這一章寫的是紅拂的故事。作者對女人所知甚少,所以很多時候是以一種推己及人的態度寫女人。” 夠開誠布公,可惜是自暴其短。不了解,所以簡而化之?!記得以前讀古龍,他筆下的女性隻有兩類,蕩婦和純情少女。王小波筆下也有女性臉譜化的問題,非此(類)即彼(類)。想起《圍城》裏錢鍾書嘲諷老派名士對女性的態度,“或者謔浪玩弄,這是對妓女的態度,或者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平視,這是對朋友內眷的禮貌。” 另外一個問題是人物扁平化。人物性格沒有成長沒有發展,出場和離場一個樣。紅拂離開洛陽城時是少女,在長安城裏做了二十多年的李衛公夫人,臨死還是一個天真的反叛的 “中年少女”。敷衍,流於表麵。
說說書裏的厭女細節。李衛公認為年輕美麗女子的命運不是 “展覽品”,就是 “收藏品”。虯髯公說紅拂是他的紅顏知己,盡心盡力地教她劍術,但堅持認為 “女人不可能以用劍為主業,她們的主業是保持漂亮,生孩子等等。” 紅拂有見識有眼光,但她的最大成就不過是嫁得好,此外就是養了一隻大青蛙,長到蒲扇那麽大,散步時抱著青蛙,好像抱著一隻波斯貓。漂亮的女人和珍稀動物一樣,唯有觀賞價值一條。
至於女性厭女,表現在甲乙丙三個等級貴婦聯(朝廷高官的太太團)的相互歧視(年齡歧視,年齡歧視和等級歧視)。甲地位最高,也最老醜,“什麽下墜拉,癟嘴啦,身上的餿味啦,都是自然形成的”。丙級地位最低,“成員全部蓬頭垢麵,兩眼發直”。總而言之,非熬到老醜不得成貴婦。貴婦們的等級劃分,是由婚姻的性質來決定的。明媒正娶是一等貴婦,三等貴婦是事實婚,亂倫婚,扒灰婚,先奸後娶等等,二等是清一色的軍旅婚。這一段諷刺很有《格列佛遊記》的誇張文風,又想起斯威夫特也被人詬病有 “厭女” 傾向。哈哈!
王小波兼有小說家的想象力和理科生的嚴謹態度,在第六章開頭對喬治 奧維爾的《1984》和摩爾爵士的《烏托邦》致敬,謙虛而虔誠。但是《紅拂夜奔》裏兩個故事在不同時空裏各講各的,王二努力穿梭兩頭交代也沒有達到穿越劇的水乳交融狀態。我覺得隻能算是一篇不失敗也不成功的試驗性質小說。
《紅拂夜奔》著力以古喻今,自然見縫插針地諷刺了當時中國社會和大學裏的荒誕現象。比如本年度交通事故死亡指標,腦體倒掛,辦事僵化(上節育環和發洗衣粉的關係),現代 “連坐” 製度(有女老師違規生二胎,全係被罰款,包括單身漢)。。。但是太過喋喋不休,成了當時流行語的拚湊和雜拌(參照《廢都》)。實事求是地說,同一時期的中國作家都有話癆通病,車軲轆話來回說。賈平凹,莫言,餘華,蘇童,陳忠實。。。都是囉哩囉嗦,看得人不耐煩。想起《妻妾成群》的宋媽 “愚蠢又嘮叨” , “老女傭黃白的嘴唇像蟲卵似地蠕動。” (又一個厭女例證!)不想蘇童後來也是越來越嘮叨,莫非真是樹老根多,人老話多?!
語言雜糅,但也有驚喜。一些跳出了時代束縛的獨立思考,閃爍著王小波獨有的犀利和 “痞氣”。摘錄幾個。
“我們的四大發明裏居然沒有避孕套一項,李衛公也沒把它發明出來,我們隻是發明了打死人的火藥,擦屁股的紙,印刷紅頭文件的印刷術,還有指南針—— 沒有它咱們也能找著路。咱們這叫發明了些啥。”
“在我看來(再說一遍,是我看來),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定理是這樣的:凡以兩足直立行走,會使用一種語言的,都是人類,不管他是黑白黃;反正餓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性交以前硬,性交以後軟。還有一係列重要特征,比方說聽報告就犯困,貧困時就會想入非非等等。這些都是不能改變的,誰要說他不是這樣的,就是裝神弄鬼。由此派生出第二重要定理:就是自打有了人類,就有人裝神弄鬼。當然了,一開始是想占點便宜,但是後來沒便宜也要裝,這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正如地裏有一根麥子長了兩個穗子,它就不能拒絕自己被人連根拔起,被稱為 “嘉禾”,裹上緞子,用快馬送進京城呈給皇上禦覽。雖然假如你是那棵麥子就會知道,它不過是生而不幸為雙頭怪胎罷了。但是它能讓頭頭們感到滿足:你看,我們這裏什麽都有,包括各種怪物。我現在夜以繼日地努力,正是要證明自己是個怪物。因為不能證明我是個怪物,我就什麽也不是了。”
拿諾貝爾獎的傳言,李銀河在《青銅時代》的跋文裏提過。她賣花讚花香,自然要說好:)
謝謝你啊。我跟你不熟,但讀到你的“書人書話”,忍不住多留言的。
我上海有一本馮亦代的《書人書話》,九十年代的,好像才一元多。
“ 囉哩囉嗦,看得人不耐煩”,形容得太形象了,不喜歡那種敘事風格。那時候有人說他有可能獲諾貝爾文學獎,我覺得沒那麽好
在我這裏,想說啥就說啥,言論自由嘛:)
同意,他的自序和跋都非常精彩。
不見怪吧,讀到哪,留印再哪。怕一不小心,刪掉了。
追憶寫讀後感認真有新意。
我帶出來一本他的九十年代散文集,序言完勝於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