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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裏的性,謊言和背叛

(2023-04-19 10:02:21) 下一個

見縫插針地讀完了喬治 奧維爾的1984,記得上次這麽手不釋卷地孜孜捧讀,還是十年前讀 《饑餓遊戲》三部曲 The Hunger Games,哈哈!1984 與暢銷書相提並論,好像有點大不敬,但就我個人的閱讀體驗來說,《饑餓遊戲》受1984 的影響明顯,尤其是第三部 Mockingjay 裏對反叛軍的地下軍工設施,嚴厲的軍事化管理,苛刻的配給製度的細致描述,與 1984裏嚴密監控下壓抑肅殺的氣氛如出一轍。

1984年的科幻世界,被三個超級大國瓜分統治,大洋國 (Oceania),歐亞國 (Eurasia) 和東亞國 (Eastasia),三國之間戰亂連年,結盟背約,朝令夕改。主人公溫斯頓 (Winston) 是大洋國一個低級公務員,在真理部的檔案司負責篡改曆史 - 其工作職位的必要性和荒謬性是大洋國裏黑白顛倒社會的剛需和寫照。

雙重思想。大洋國的唯一執政黨 “英社” (IngSoc) 杜撰並奉行 “雙重思想” (“doublethink”) 。雙重思想,就是一個人同時相信並接受兩種背道而馳的矛盾思想。比如黨員知道篡改過去就是玩弄曆史,但因為信奉雙重思想,又認為自己並沒有違背現實。四個政府部門的稱呼也體現了這種極度分裂的思維:管戰爭的叫和平部,管謊言的叫真理部,管刑訊的叫友愛部,管饑荒叫富裕部。這四個矛盾命名絕非偶然之舉,也不因為單純偽善,而是為了貫徹雙重思想時時提醒訓練國民有意為之。再舉一個例子,英社係統性地削弱家庭的重要性和價值意義,但又要求民眾稱呼黨的最高領導人為 “老大哥” (Big Brother),直接呼籲家庭效忠。各種矛盾分裂的做法,指鹿為馬,不逼瘋人不算完。

權力至上。英社黨相信人類社會由上中下三類人組成,權力更替隻在上中兩層之間進行。鬥爭過程中,上層或中層會跟下層短暫結盟,一旦功成,下層再被壓回原位。權力永恒,而人的壽數有限,如何解決?唯一辦法是完全抑製抹殺掉個人的 “小我”,徹底地投身到黨組織的 “大我”,那就可以共享與黨同樣的權力和永恒不滅的存在。(p. 234) 這是口號 “自由是奴役” (Freedom Is Slavery) 的含義。其餘兩個口號,“戰爭即和平” (War Is Peace); “愚昧是力量” (Ignorance Is Strength),則總結了對外對內的愚民政策。連年對外戰爭占據消耗了民眾的注意力和興趣,借此達到境內和平;定期的有計劃有組織的宣傳洗腦保證民眾意誌易於操控。英社黨宣稱舊式文明裏愛和公正的基石不堪一擊, 唯有源源不斷的仇恨和恐懼才能鐵腕服眾。(p. 238) 

篡改曆史。 英社黨不停修改曆史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出於愚民需要。如果沒有過去或者別國的信息拿來作比較參考,大洋國的國民就永遠生活在當時當地,毫無異議地接受黨的宣傳洗腦。二是為了政治穩定。永遠保證曆次的政府演講,政策法規,數字統計跟當前協調一致,既可證明黨的正確英明,又能掩蓋過失。認錯是軟弱的表現,奉行強權的英社黨不會為任何過失承擔責任。因為這些原因,英社黨強調曆史是可變的,而不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如果黨決定有修改,編造,抹殺,清除的必要,那不論是大到政治清洗引發的高層變動,小到工廠的鞋子實際產量,檔案司的溫斯頓們都得加班加點修完成任務。實際產量低於預測值嗎?折回去改過來。曾經的黨高層在權力鬥爭中失勢了嗎?那就再踏上一腳,加上諸多莫須有的罪名。銷毀清白證據,編寫詆毀材料都是題中之義。“原始” 記錄被投入記憶孔 (Memory hole),順著管道滑下去到底層火爐付之一炬。如此重複操作,曆史被不斷重塑,緊跟黨的步調。我想問,這是另一種 “人定勝天” 嗎?還是掩耳盜鈴式的自欺欺人?

既有謊言上行下效,何患背叛不期而至?大洋國的孩子都加入了學校“小間諜” (Spies) 組織。他們監視舉報大人,包括父母的一舉一動。鄰居帕特森夜裏說夢話 “打倒老大哥” (“Down with Big Brother!”),七歲的女兒聽到馬上出門報告了警察。警察上門來抓人了,帕特森還在夢裏未醒呢。在思想警察(Thought Police) 和電幕的監控和高壓下,所有人,包括溫斯頓,都背叛了自己的理智和情感。 

作為先知式預言 (prophecy) 的科幻小說,喬治奧維爾1948年寫的1984有眾多精彩的前瞻性想象。書裏很多生活細節的確跟我童年記憶裏八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生活對得上:

先說命名。溫斯頓住的是 “勝利大廈”, 喝的是 “勝利咖啡” 和 “勝利酒” (Victory Gin),抽的是 “勝利煙”,就連集會遊行也是在 “勝利廣場”!這不就是七八十年代中國社會常見的 “勝利酒廠”,“紅旗牌醬油”,“光明牌燈泡” 嗎?

食物短缺。溫斯頓加班錯過了食堂飯點,而家裏廚房空空如也,隻有留著作第二天早餐的一點麵包,不得已空肚喝一杯劣質金酒。而食堂夥食,錯過了也不覺是大損失。所謂的 “規定午餐” (regulation lunch), 包括一勺灰簇簇的亂燉,一大塊麵包,一小塊奶酪,一杯無奶咖啡和一片糖精。糖精在小說裏出現了幾次。這廉價的甜味劑,是物資匱乏的標誌,而不是出於健康考慮的代糖選擇。至於食物味道嗎?溫斯頓吃飯以前先喝一口酒壯膽 (paused for an instant to collect his nerve),直到用力眨眼擠去被劣質酒辣出的眼淚,才有胃口吃飯。溫斯頓不多的童年記憶裏,也是饑餓占了大半。要麽撒潑打滾逼著母親要食物,或者搶吃妹妹的巧克力 - 但那還不是真正巧克力。真正的巧克力和咖啡,有門道的人如朱麗亞等才能在在黑市上高價求得。其它如葡萄酒,在民間和黨低層早已成了遙遠傳說,隻有黨高層 (the Inner Party) 才有權利享用。想起《饑餓遊戲》裏的Plutarch Heavensbee,他由遊戲主判搖身一變為叛軍總指揮,對過去奢華生活唯一念念不忘的是咖啡。又是咖啡!

生活必需品匱乏。商店裏日常用品如鞋帶,剃須刀,毛線長年脫銷。溫斯頓在食堂吃一頓午飯的工夫,先後有兩個同事追問他有沒有多餘的剃須刀。睡覺沒有睡衣。低層如溫斯頓的外圍黨員 (the Outer Party) 一年隻有 3000 張布票,而一套睡衣就要600張布票。工人階級 (Proles) 的日常又是怎樣的呢?大街上有兩三百個婦女圍擠在賣鍋的攤位,爭吵,搶奪難得一見的錫鍋 (tin saucepans),搶不到的女人大聲指責攤主偏心。溫斯頓厭惡地看著,眼見劣質的鍋把手在爭奪中掉了下來。不知他有沒有聯想起食堂裏喝酒用的把手脫落的瓷杯 (handless china mugs),哈哈!

日常維護和修繕不力。溫斯頓才鼓起勇氣坐下來開始寫日記,卻被女鄰居敲門打斷,求他過去看看堵上的水槽。單位的地下食堂低矮,擁擠,嘈雜,牆上一層油膩。就連吃飯也要忍著惡心,低頭不看桌子另一角的嘔吐物。忘了是鄭念的《上海的生與死》(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 還是Jan Wong 的《神州怨》(Red China Blues) ,一句淡淡抱怨,說社會主義國家東西磨損驚人,少維修。英文大意如此,口氣輕蔑,無奈。

娛樂活動稀缺,就連看戰爭罪犯上絞刑架也成了一景 (“a popular spectacle”)。鄰居家八九歲的男孩跟母親鬧脾氣,吵著要去看吊死人。第二天午飯時,同事 Syme 追問他有沒有去現場看行刑,並不無遺憾地說如果犯人的雙腳沒有綁起來就更好了-- 他坦白囚犯臨死的踢腳掙紮和吐出來的舌頭,藍色的舌頭 “appeals to me”。書中的無產階級 (the Proles) 的娛樂也有限,比如買彩票和看色情雜誌 (“prolefeed”)。溫斯頓的女友朱麗婭曾在專門服務工人階級的色情部工作,揭露故事都是機器寫的,統共六個情節交替組合。

密集的團體活動。對黨員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除了工作和睡覺,其餘的時間都應該和集體在一起。 “Ownlife” 的隱含意義是個人主義,是危險的怪癖。每天早上7:15,就被起床號叫醒,跳下床跟著電幕 (“telescreen”) 上的訓練師一起晨練。鍛煉時如果走神不用心,會被大聲點名嗬斥。上班時專門撥出兩分鍾洗腦,叫 “兩分鍾仇恨” (“Two Minutes Hate”) ,同事集中起來看宣傳短片,喊口號,表決心。平時下班後要到社區中心參加活動,聽講座,打乒乓球,聊天喝酒,再無聊也不得缺席。節假日青運會 (“Youth Movement”) 組織青年遠足郊遊。每年夏天舉行大型集會和遊行,“仇恨周” (“Hate Week”),包括蠟像展覽,部隊閱兵,演講和學生喊口號。而這些密密麻麻的活動安排,又是為了什麽呢?朱麗亞尖銳指出,全都是為了消耗人們的精力,轉移消解性衝動和性欲望。“All the marching up and down and cheering and waving flags is simply sex gone sour.  If you’re happy inside yourself, why should you get excited about …the Two Minutes Hate and all the rest of their bloody rot?” (p. 118) 

最後說說。英社黨認為性衝動有害,但作為人性的一部分又無法完全抹去,於是把它轉化作動力,順勢驅動了保障統治的各種武器,比如恐懼,仇恨,和極易被煽動的狂熱輕信。夫妻之間的性,被稱作 “對黨的責任” (our duty to the Party),成了冷冰冰的例行公事 (“the frigid little ceremony”)。性,對溫斯頓來說,更是一種對安全和陪伴的渴望,是暫離孤獨和絕望的避風港。溫斯頓和朱麗亞的幾次幽會,大部分時間是睡覺。沒有電幕的監視和嗡嗡聲,不用擔心說錯夢話被捕,兩人放下戒備相擁而眠,抱團取暖。性幻想,毋寧說是肉體吸引,不如說是對美的向往。朱麗亞光滑潔白的身體並沒有激起溫斯頓太多的性欲望,卻是她脫下衣服後那漫不經心的,優雅的輕輕一拋深深打動了他。“With its grace and carelessness it seemed to annihilate a whole culture, a whole system of thought, as though… the Party… could all be swept into nothingness by a single splendid movement of the arm.” (p. 27) 溫斯頓依稀覺得這是另外一個時代的美,那個遙遠的屬於莎士比亞的時代。類似地,還有一個玻璃鎮紙。吸引他不僅僅是物品本身的美,更是透過它可以隱約看到的另外一個時代的神秘感。“What appeals to him about it was not so much its beauty as the air it seemed to possess of belonging to an age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present one.” (p. 84)  隨著思考的深入,溫斯頓對美的定義也更成熟,更多元。樓下邊曬衣邊唱歌的大媽蓬勃洋溢的生命力令他著迷,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朱麗亞不以為然,“她的腰有一米寬。” 溫斯頓仍然堅持,“那正是她的風格。” 

小說為什麽被命名為1984呢?有一種說法是奧維爾把寫作的那一年(1948)的後兩位數顛倒過來成了1984至於主人公叫溫斯頓,普遍認為是奧維爾向二戰期間率領國民對抗德國法西斯的英國首相溫斯頓 丘吉爾致敬 – 這跟我的第一印象符合。(網圖)

George Orwell's cryptic nod to OWN family in 1984's dystopia unravels  novel's real aim | Books | Entertainment | Express.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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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平等性' 的評論 : 謝謝平兄來訪鼓勵。祝周末愉快。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多謝沈香留言鼓勵。祝春安。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hniu' 的評論 : 哈哈,多謝阿牛。
平等性 回複 悄悄話 追憶好文章,非常有見地,讚一個!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追憶閱讀的這本書1984很特別,感覺就是寫的中國那個年代的東西,謝謝追憶好書介紹,寫得很好!
ahniu 回複 悄悄話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居北飛雁' 的評論 : 謝謝你的認可。

這本書是比較壓抑,不過因為有一層語言隔著,還可以忍受。

換了中國現當代曆史,無論黨史還是文學史,我都讀不下去。
居北飛雁 回複 悄悄話 認可看你的書評,第一卷看完了,感覺我經曆過了許多這本書裏發生的事情,70年代的中國似乎就是奧維爾預見的一樣。讀第二卷,正在讀溫斯頓和朱麗葉多次幽會,實在讀不下去了,人性被摸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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