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張愛玲在香港大學上學,兩年後寫下《燼餘錄》,回憶戰時的所見所聞, “它對於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而與普通人切身有關的,不外乎飲食男女。
民以食為天。開戰後宿舍存糧不多,但是 “身經百戰” 的中國內地同學,反而 “比平日吃得特別的多”;廚房的小大姐害怕流彈不敢走到窗前迎著亮洗菜,“菜湯裏滿是蠕蠕的蟲”。港大停止辦公了,雖然 “政府的冷藏室裏,冷氣管失修,堆積如山的牛肉,寧可眼看著它腐爛,不肯拿出來”,回不了家的學生被迫參加守城工作換取食宿。“作防禦工作的人隻分到米與黃豆,沒有油,沒有燃料”,各人自顯神通解決三餐,張愛玲自述 “接連兩天我什麽都沒吃,飄飄然去上工”。《小團圓》裏防空站站長的精致飯菜,看得人 “一陣陣頭暈”。越沒的吃,越餓,“香港從來沒有這樣饞嘴過”。汽車行改作吃食店,洋行職員模樣的人炸小黃餅賣,還有 “試驗性質的甜麵包,三角餅,形跡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學校教員,店夥,律師,幫辦,全都改行做了餅師。” 人們 “立在攤頭上吃滾燙的蘿卜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生死不過咫尺。在醫院做看護不怕上夜班,因為 “有宵夜吃,是特地送來的牛奶麵包”,病人眼裏的牛奶瓶 “是比卷心百合花更為美麗的。” 病痛傷亡令人麻木,唯有食物才能安慰。病人死了,如釋重負的看護用椰子油烘麵包,味道 “頗像中國酒釀餅”。熟悉的食物安撫腸胃和神經,大學生滿街找尋終於 “吃到一盤昂貴的冰淇淋,裏麵吱咯吱咯全是冰屑子”,病人揀米, “三十幾個沉默,煩躁,有臭氣的人”,專心揀除沙石和稗子,家常的場景因戰爭顯得 “戲劇化”。小有名氣的安南畫家自稱畫技退步,因為不得不親自下廚累壞了臂膀:)
衣著。有錢的華僑女生在開戰時擔心沒有合適的衣服穿,後來借到一件 “寬大的灰布棉袍”。馬來學生蘇雷珈曾經 “天真得可恥”,擔憂醫學課上解剖的屍體穿不穿衣服,戰時穿著她 “最顯煥的” 衣服加入防禦工作,“伶俐的裝束給了她空前的自信心” ,那件 “赤銅地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 寫進《沉香屑 第一爐香》裏給了葛薇龍。弄不到結婚禮服的新娘子,穿了一件 “淡綠綢夾袍,鑲著墨綠花邊”。才從防空總部報名出來就遇到空襲,正好把剛領到的 “防空員的鐵帽子遮住了臉”;門洞子裏擠滿了“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蹲在街上炸餅賣的洋行職員模樣的人,“衣冠濟楚”。有錢的病人雇了病友跑腿,“穿著寬袍大袖的病院製服滿街跑”。畫畫,畫 “炎櫻單穿一件襯裙的肖像”。華僑同學喬納生 “大衣裏隻穿了一件翻領襯衫,臉色蒼白,一綹頭發垂到眉間”,滿臉 “鄙夷和憤恨”。各眾生相都應了張愛玲的說法,“戰爭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應,確與衣服有關”。
住宿和出行。剛開戰時,“我們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裏”。在《“卷首玉照” 及其他》裏,“想起在香港之戰裏,沒有被褥,晚上蓋著報紙,墊著大本的畫報的情形;但是美國的《生活》雜誌,摸上去又冷又滑,總像是人家的書”。外地學生困在香港沒事做,“宿舍裏,男學生躺在女朋友的床上玩紙牌一直到夜深”。剛開戰時遇到空襲,“我們從電車上跳下來向人行道奔去”,這時尚有電車可坐。休戰後為了吃冰淇淋,第二天步行十幾裏地去踐約,電車停開了?大學堂臨時醫院的男病人住在男生宿舍的餐室裏,“枕頭不夠用,將他們的床推到柱子跟前,他們頭抵在柱子上,頸項與身體成九十度角”。這段描寫可用《唐頓莊園》變成一戰休養所的場景腦補。
閑情逸致。初開戰時,“隻聽見機關槍 ‘忒啦啦啪啪’ 像荷葉上的雨”。炎櫻 “冒死進城去看” 五彩卡通電影,回宿舍後獨自上樓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她還在盆裏從容地潑水唱歌”,引得舍監大怒,炎櫻 “的不在乎仿佛是對眾人的恐怖的一種諷嘲”,難怪後來胡蘭成在《小團圓》裏 “懇切的告訴她這次大轟炸多麽劇烈”,炎櫻 “隻能是英國式的反應,微笑聽著,有點窘”。見縫插針地,張愛玲又讀了一遍《官場現形記》。逛街,找冰淇淋和嘴唇膏,或者什麽也不買,“我們天天上街買東西,名為買,其實不過是看看而已。從那時候起我學會了怎樣以買東西當作一件消遣”。畫畫,“我畫了許多畫”,有老師賞識願出價購買。還念日文,教日文的年輕俄國老師開玩笑,用日文問女學生的年紀。男女學生在宿舍裏調情,“不是普通的學生式的調情,溫和而帶一點感傷氣息的。” 令人產生 “戰爭小孩” 的擔憂。
戰時婚姻。“缺乏工作與消遣的人們不得不提早結婚,但看香港報上挨挨擠擠的結婚廣告便知道了”。戰爭帶來的 “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讓人急於抓住一點踏實的東西—— 婚姻的約束,比如那個娶了護士的醫生。或者,看到戰爭刮去浮皮下的真性情,以為對方是被自己感化而愛上自己的發現,如《傾城之戀》裏的範柳原和白流蘇。“戀愛和結婚是於他們有益無損,可是自動地限製自己的活動範圍,到底是青年的悲劇”。《年青的時候》裏的潘汝良意識到這一層,斷了求婚的念頭,“他願意再年青幾年”。對戰爭時期的愛情和婚姻,張愛玲理解同情但一直保持警醒,直到後來碰上了信誓旦旦的胡蘭成。
幽默和揶揄。《燼餘錄》回憶的是戰爭,但不失幽默和揶揄(溫和的諷刺)。夾雜在生死大難裏,生活中的小算計變得格外滑稽。住醫院的除了普通病人,還有 “被捕時受傷的趁火打劫者”!有錢病人雇了病友跑腿,穿著醫院製服滿街跑。病人偷東西,把繃帶,手術刀叉和製服褲子藏在床單底下。炸彈落在街上,一個店夥受了傷,然而 “他很愉快,因為他是群眾的注意集中點”。眾人抬著傷員敲開了緊鎖的鋪子,“穿堂裏的箱籠,過後是否短了幾隻,不得而知”。空襲時躲在門洞裏,先是擔心跟陌生人死在一起,轉念一想,“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爛,又有什麽好處?” 空襲過後,“大家又不顧命地軋上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車票”,我每次讀到這裏都笑得肚痛!報名參加防空工作,但又疑惑 “究竟防空員的責任是什麽,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戰已經打完了。” 這個疑問存了三十年,在《小團圓》裏又提出來,“難道日本飛機這麽笨,下次還是這時候來,按時報到?” 她上工時偷讀小說被上司抓住訓斥,倒像又回到了課堂上。小說的字體小,光線又不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麽?——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愛美的女同學安心穿灰黑棉袍,“對於頭上營營飛繞的空軍大約是沒有多少吸引力的”。戰打完了,對空襲記憶猶新,連帶著感激 “青天上的飛機,知道我們盡管仰著臉欣賞它而不至於又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嗯,好像有輕度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跡象了。喬納生要風度不要溫度,大衣裏僅穿一件襯衫, “有三分像拜倫,就可惜是重傷風”,哈哈!他抱怨政府食言,張愛玲忍不住出言諷刺其天真,“他投筆從戎之際大約以為戰爭是基督教青年會所組織的九龍遠足旅行”!揶揄裏卻也不乏憐憫。畫家自稱做飯累傷了手臂,“因之我們每天看見他炸茄子(他隻會做一樣炸茄子),總覺得淒慘萬分(笑破肚皮)。”曆史教授佛朗士,“中國字寫得不錯(就是不大知道筆畫的先後)”,所有外國人學中文的通病。教授上課時 “抽煙抽得像煙囪”,嘴上叼著的一支香煙,“蹺板似的一上一下”,抽完了 “煙蒂子順手向窗外一甩,從女學生蓬鬆的鬈發上飛過,很有著火的危險”。這個動作在《紅玫瑰與白玫瑰》裏改頭換麵出現,嬌蕊 “把嘴裏的茶葉吐到闌幹外麵去”。
色彩。暫住的箱子間是 “黑漆漆” 的,香港冬天的早晨是“凍白” 的,而窮人倒在路上的屍首是 “青紫”的。煮夜宵的時候,小小的廚房隻點一支 “白蠟燭”,那 “肥白” 的牛奶瓶 “比卷心百合花更為美麗”,煮牛奶用的 “黃銅鍋” “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像一尊銅像坐在青蓮花上。” 冬天的樹,“淒迷稀薄像淡黃的雲”,再往上 “是明淨的淺藍的天”。人們穿什麽的都有,穿 “灰布棉袍” 或 “赤銅地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 的港大女生,新娘子穿 “淡綠綢夾袍,鑲著墨綠花邊”。“在漫天的火光中 ....... 我們隻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與之對比的是佛朗士教授, “他有孩子似的肉紅臉,磁藍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發已經稀了,頸上係一塊暗敗的藍字寧綢作為領帶”。一個好人,好先生。
文章開頭的各種感歎,其實都來自佛朗士教授,“我們從他那裏學到一點曆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比如說,“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 張愛玲把這種觀點延伸到了文學創作,在《到底是上海人》裏闡釋得非常接地氣,“關於 ‘壞’,別的我不知道,隻知道一切的小說都離不了壞人。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寫的故事裏沒有一個主角是個‘完人’。” 張愛玲對筆下人物悲憫包容的態度,用她自己的話說, 是一種健康的悲觀主義,來自兩個方麵。一個是她的成長經曆,“多少總受了點傷,可是不太嚴重,不夠使我感到劇烈的憎惡,或是使我激越起來,超過這一切,隻夠使我生活得比較切實,有個寫實的底子;使我對於眼前所有格外知道愛惜,使這世界顯得更豐富。” 另一方麵來自佛朗士,他引導她認識到 “人生的所謂 ‘生趣’ 全在那些不相幹的事。” 這是張愛玲和眾多追隨者的分水嶺。張愛玲 “對於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並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見《我看蘇青》)正如胡蘭成言簡意賅《評張愛玲》,“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模仿者沒有她悲天憫人的胸懷,文字層麵學得再像也隻是皮毛。佛朗士授徒如此,地下有知也可欣慰了。
張愛玲一九四四年寫了《燼餘錄》,三十年後寫《小團圓》,用被戰事取消的大考作了開頭,再以同一個早晨結尾。 是的,香港之戰 “對於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
我同喜歡張愛玲,歡迎常來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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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同讚樓主。
曆史學家 Yuval Noah Harari 在他的暢銷書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裏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他認為人和動物的最大區別是想象力,國家,宗教,金錢等都是想象的產物。但這些想象的產物 (虛)造成的人禍(戰爭,封城)卻都是實實在在的!
又到周五,祝周末愉快!
問好煙火人家,祝周末愉快!
文學城裏張愛玲的愛好者臥虎藏龍,我這是拋磚引玉:)
古訓有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魯迅說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這個世道怎麽越活越活回去了?!
沈香問的問題絕對不是 “胡思亂想” —— 剛在網上看到新聞,說被困的上海市民祭拜張愛玲照片,稱她為 “跑路天後”。唏噓之餘更敬佩她當年的遠見和勇氣!!!
剛從菲兒家串門過來,一如既往的美食美景美片片,那才是真 “過癮”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