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們鼓掌歡呼過後,我看到主席台上,主席埃利克走到台前。他溫文爾雅,很有紳士風度。誰會想到,走下主席台,他隻是個居家男人,他這主席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請讀《我在西班牙看鬥牛之九》)。由於省長埃利克的忽然出現,原來的副主席,龍達市(相當於中國的一個鎮)的市長不得不把主席的寶座讓給他。盡管鬥牛場上的主席無須經過選民選舉,也沒有任何任免手續,但這個主席卻是很有權威的。聽埃利克中氣十足的講話,我就知道他這話一言九鼎。埃利克在問,今天赫蘇斯的擊殺水平如何?他的問話聲剛落地,就濺起了一片歡呼。場上幾乎每個人都掏出一塊白色的手絹在搖晃(有些人,我看到,手上不是拿著手絹而是拿著白色的餐巾紙),他們一邊搖,一邊高聲喊道:Oreja ,Oreja 。Oreja 是西班牙語耳朵的意思。我的西班牙語水平還夠得上抓住Oreja這個詞的詞意,我下意識地摸摸耳朵。耳朵怎麽啦?耳朵和赫蘇斯的鬥牛競技有關係嗎?我覺得自己的耳朵發燙,我想那一定是高頻的Oreja呐喊刺激的結果。牛耳!牛耳!牛耳,這個詞像長了兩隻翅膀,在夕陽殘紅的光照下,在鼎沸的鬥牛場上空狂野地振翅。我習慣了,凡有不懂的事就看向阿賽利婭。她圓厚的脊背後麵好像長著眼睛,有個很敏感的專門接受我問題的接受器。阿賽利婭也在搖白手絹,她喊的不隻是Oreja, 還有裝點Oreja 的兩個西班牙語修飾詞de vaca。這三個西班牙語詞連在一起的意思我也能吃透。我把摸著自己耳朵的手放下,這山呼海嘯般的喊聲,不是在喊人耳,而是在喊牛耳,我摸自己的耳朵幹什麽?我偷偷環視周圍,看看自己是否被當成笑料。坐在我右邊的那位大叔自從判定我為騙子後(請讀《我在西班牙看鬥牛之九》),早已把我當成了空氣,再也不願多跟我說句話。這個時候,沒人關心我怎麽想。看台上百分之九九點九九的人現在關心的是牛耳。他們這麽關心牛耳幹什麽呢?它既不是金又不是銀,如若放在咱中國,大廚可能會炒出一盤色香味俱佳的蔥爆牛耳引誘你。可是西班牙人不吃牛耳,那麽這些人瘋了嗎?狂喊牛耳幹什麽呢?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阿賽利婭也投身於狂熱的人群中,她背後的敏感器已經失靈。我隻得靠自己,在記憶裏翻箱倒櫃尋找有關牛耳的知識或者典故。
我大學讀的是文科,有著厚實的曆史和文學基礎。盡管畢業了幾十年,我還能在記憶中撈起千年古董,我的鉤沉底蘊豐富。在中國曆史上最早把牛耳放到桌麵上講的是周朝。那是三千多年前發生的事。相傳那時諸侯會盟時,盟主會割牛耳,取血,把血放入一種名叫敦的食器內。然後把割下的牛耳置於一隻平盤中,盟主飲血,手執平盤,以示誠意及自己的盟主地位。在左丘明的《左傳·哀公十七年》一文中記載了這段曆史典故,於是傳到後代便有了“執天下之牛耳,舍我其誰?″這句振聾發聵的名言。執牛耳者乃領袖人物也。這個領袖,不隻是在政治領域。它泛指在各個領域,各個行業的領軍人物。
那麽中國曆史上的牛耳與西班牙鬥牛場上觀眾呼喊著的牛耳有什麽關聯呢?在空間和時間上它們都相距遙遠。西班牙的鬥牛隻有七百多年的曆史,它怎麽會把二千七百多年前中國的牛耳拿到西班牙的鬥牛場派用處呢?我心裏靈光一閃,莫非他們沿襲了中國的傳統?莫非在早期的二千年中有中國的子孫遷居到西班牙?又莫非鄭和七下西洋,把牛耳也帶去了?最後這個莫非時間上似乎還連得起來。因為鄭和下西洋的十五世紀初正是西班牙鬥牛方興未艾的時代。我趕緊在心裏查找鄭和下西洋的路線,很失望,這路線圖裏,鄭和經過的國家中沒有西班牙。鄭和沒去西班牙,但他去了非州東部,去了紅海,中國的牛耳很有可能從非州東部陸路被非州人北上帶去歐州。那時的中國還處在明初興旺發達時期,中國產的什麽東西都是香餑餑,更何況牛耳。我被自己莫非來莫非去,莫非得心裏振振有詞。但轉而一想,人家西班亞人可從來沒說過牛耳是從中國帶去的。你這不是自作多情嗎?你這不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嗎?我摸摸後腦勺,覺得也是,你還不知道西班牙鬥牛場用牛耳做什麽,就狂發議論,你算哪根蔥?
我這根蔥隻得乖乖栽在西班牙鬥牛場的看台上,帶著好奇的心,看看牛耳究竟被西班牙人派了什麽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