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
(短篇小說)
作者 強頌今
每個星期二是紅英私底下最高興的一天, 因為這天是舊金山慈善機構-食物銀行-免費分發食物給窮人的日子。紅英到美國二十多年了,這些年她一直徘徊在職場外圍, 銀行存款從未超過兩千美元。五年前, 她申請領到一頂“窮人”的帽子,盡享窮人的福利。
這個世界, 但凡有體麵收入的人, 誰甘願戴窮人的帽子? 這有失尊嚴。 紅英失了麵子, 得了裏子。她看病不用掏腰包。每月政府自動往她銀行賬戶轉510美元的生活補貼。她申請到每天四小時的家護免費上門服務。她請朋友當家護, 朋友頂個名拿到醫療保險。而她當自己的家護, 家護的月工資1200美元便徑直飛進她的錢袋。每星期領到的救濟食物,她挑好的自用, 把撿剩的與人做利益交換或再賣出去。她把頭上這頂窮人的帽子玩得走火入魔。
但是, 紅英的樂隻能是偷著樂, 她既要瞞著老公褔林和女兒亮芬, 還要瞞著社會大眾。她的家在Presidio Heights, 舊金山頂級富人區, 這個區不產窮人, 因而不設救濟站。每次她去領救濟食物,得離開自己引以為傲的街區越界去Tenderloin, 得把她的奔馳E500停在五六條橫馬路以外的地方, 得在車裏把自己喬裝打扮成窮人, 得禱告千萬不要遇到一個熟人。福林是一家大型裝修公司的老板, 手下員工上千, 每天公司的事務已忙得他腳不著地, 哪裏還顧得上紅英這種芝麻綠豆般的小事。老夫老妻了, 看到熱衷貪小便宜的老婆偷著樂, 他佯裝不知,睜隻眼,閉著眼,忙他公司的事。
紅英過了老公這一關, 還得瞞著女兒亮芬。亮芬素來清高, 她絕不會允許母親越界去窮人那兒撈好處。亮芬是個讀書人,鑽書山鑽出了癮, 十幾二十年了, 還在裏邊孜孜不倦, 眼看著把青春美貌葬送在山裏。女大當嫁, 這億萬富翁的獨生女, 博士生, 卻難嫁, 因為凡夫俗子很難進入她眼眶。這事亮芬不急, 當媽的急。紅英尋尋覓覓, 挑挑撿撿, 總是不能找到與亮芬配對的郎君。她想不到現時適齡優質男士如此稀缺, 出爐一個便被瘋搶一個。
可是,昨天亮芬在家宣布,她已有了如意郎君。他們暗中相戀了一年多,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紅英既喜又怕, 她怕不諳世事的女兒會掉進騙子的殺豬盤。
晚飯後, 一家三口來到客廳。客廳舒暢豪華, 四角的隱燈把柔和鋪在幾英吋厚的波斯地毯上, 牆壁上幾幅油畫不僅流著光彩也溢出溫馨。家傭已把蘋果削好, 把大小姐喜歡吃的瓜子零食放到長沙發前的茶幾上, 並給每人泡了一杯龍井茶。紅英和福林習慣入座在與長沙發成直角的兩邊單人沙發, 左右拱衛他們的寶貝女兒。女婿有了著落, 這“著落”濺起的問話正在他們心裏鬧著要蹦出來。亮芬盤腿坐在長沙發中央, 嗑著瓜子, 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神情,正式介紹她心儀的男友, 她說: 他名叫大山, 剛取得U.C. Berkely的博士學位, 留校任教。
紅英馬上想起殺豬盤, 緊急打斷女兒的話, 問: 你確信他是Berkely的博士?
亮芬黑珍珠般的眸子左右睃了睃, 自豪地說: 當然啦, 我去過Berkely, 他是社會學博士。亮芬又磕了幾顆瓜子, 抽了幾片紙巾擦手。從一本磚頭一樣厚的書裏抽出一張被當成書簽用的照片, 遞給紅英說: 這是他的畢業照, 如假包換的U.C. Berkely 社會學博士,專門研究當今社會的專業人士。
紅英接過照片, 戴上老花眼鏡, 就著光亮的地方, 端詳起照片裏的人。她邊看邊抱怨: 太小了, 看不清楚。她把照片放到離眼睛幾英吋遠的地方, 好一會, 才對一直沒有開口的福林說: 人倒是長得不錯, 天庭飽滿, 濃眉大眼,很有福相。站著比一米七的亮芬還高出一個頭, 看上去你倆還蠻般配的。說完她起身把照片放到福林伸得長長的手上, 問: 什麽地方人?
亮芬回答得很快: 當然是中國人啦。
紅英追著問: 中國什麽地方?
亮芬想了一會說: 中國四川。
紅英眉頭微皺, 問: 四川成都?
亮芬又想了一會, 搖了搖頭說: 不是。
紅英的眉頭皺緊了, 問: 重慶人?
亮芬自幼在美國讀書,對中國的地理不甚了解,幾十秒鍾後, 回答才很拖拉地從她腦袋掉進嘴裏, 又從嘴裏跌出來: 他是-大-涼-山-人。
紅英緊皺的眉頭鼓起了一個大疙瘩, 說: 四川大涼山, 那是中國最窮的地方, 四九年前, 那裏是土匪窩。難怪, 叫大山。
福林把看照片的放大鏡擱到身邊的茶幾上說: 紅英, 話不要講得這麽難聽, 亮芬不會去那裏生活, 你管它窮還是富, 管它出不出土匪。中國發展得很快, 說不定那裏早已是花果山了。
紅英不與福林打岔, 她把問題直截了當拋向亮芬: 大山的父母親現在哪裏?
亮芬已聽出老媽對大山籍貫的不滿, 她說: 他們十多年前移民到美國。大山的父親在中國是中學老師, 不是土匪。亮芬猛瞪了老媽一眼, 懟了一句。
紅英窮追不舍: 到了美國, 他幹什麽? 住什麽地方?
亮芬眼裏掠過烏雲, 說: 大山的父親在一家中餐館當大廚。她母親身體不好, 沒有工作。他們住在Tenderloin。
紅英的鵝蛋臉拉長成絲瓜筋, 絲瓜筋裏絞出一溜水: 窮人, 十足的窮人, 一個廚師能賺多少錢, 還要養活一家三口。這是舊金山最標準的窮人家庭。 亮芬, 你怎麽找來找去, 找到個窮人。那也太門不當戶不對了。
Tenderloin區, 她在那裏領救濟食物, 她們家在那裏有十幾幢房子出租給窮人。她披著窮人的外衣用的家庭地址也在那裏。紅英隱隱覺得報應來了, 自己每周去一趟Tenderloin, 極有可能會招惹來女兒以後的常去, 甚至以那裏為家。如果嬌生慣養的女兒陷進貧窮的泥淖裏,那怎麽辦?
同樣的憂慮也降落到福林的心頭。 貧窮, 如不速之客, 陰森森地站在客廳中央, 陪伴它的是一團堅固的寂靜。半晌, 福林幹咳一聲說: 貧窮出刁民。他頓了頓, 把話從憂慮中移出來, 說: 那個地方治安不好, 黃賭毒泛濫, 亮芬, 以後千萬少去。你與大山的關係確定後, Richmond九街的那幢房子給你當婚房。(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