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人家

上海人,曾是資深聯邦移民官,盡管在異域,仍辛勤在母國文學園地耕作,現是美國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著書立說百餘萬字。
正文

越界(短篇小說)下集

(2025-01-11 21:06:16) 下一個

(接上集)

大山是亮芬的偶像,  因為窮,  被父母貶低如泥。父母明的暗的非議像火星濺到她心裏,  點起了火苗,  她臉上已見火光。她生氣地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忽然直線折斷,  火焰噴了出來,  她說:  大山家窮又怎麽樣,  人家窮也窮得有誌氣,  食物救濟站就在他家門口, 他們家沒去拿過一根蔥。大山還常去當義工,幫助窮苦人。他的父母從不把自己當成窮人。我和大山的關係已敲定, 你們不用擔心。明晚大山請媽媽去中國城的皇後酒家用餐,  大山的媽媽也去,  結婚是大事,理應雙方家長先見個麵。亮芬誌在大山,  她的話言下之意是你們多說沒用,我的事我做主。

紅英右眼眉上有顆不小的痣,  她一揚眉,  這顆痣便雀躍地跳動一下,  她眼底漾出幾縷蔑視說:   有什麽可見的,  與窮人我沒話可說。紅英在那個年代窮怕了。她一直以為,  窮是一種病,  可以治愈,但不能治根, 而且還會傳染。因此,  她每次去救濟站,  總是把自己包裏得密不透風,   閃進閃出,  不和任何人搭訕,  既怕遇到熟人又怕被貧窮感染。

可是,  這個世界,  你越怕什麽, 越來什麽。你怕窮?  女兒卻屁顛屁顛給你拉來個窮親家。紅英相信剛才亮芬一番話僅是逞口舌之快,  沒有任何針對性。她去領救濟食物,  就像做地下工作,  隱密得很, 亮芬不可能發現。如果發現,絕不可能這麽輕描淡寫,聽任她越界去窮人那兒撈好處。

他們這個家,  小事紅英做主,  大事福林把關。他家目前的頭等大事是女兒亮芬的婚嫁。與未來的、可能的親家見麵自然是頭等大事,  福林說:  紅英,  你不去,  誰去?  你難道要我親自出馬嗎?  福林要別人做事從來是命令式的,  在外如此,  在家也是如此。紅英在家是他老婆,  在外是他公司無名有實的財務長,  當然得聽他的。

 

紅英今天特別忙,白天她越界去扮窮人,晚上回過頭來當富人。

紅英停好車,  走進舊金山的秋色中。天藍雲白,  鳥鳴燕飛, 金風送爽,  酒香盈城。秋天的舊金山最能陶醉人。紅英真想閑庭信步,  享受一下美景,  但她提醒自己,  現在是來當窮人的,  窮人和美景不搭界。她索性裝窮人裝到底,  拖著購物小車,踩著窮人進行曲,  埋頭趕路。她壓根沒想到此行有任何道德上的瑕疵。她的人格早已丟失在中國那場動亂中,   她物資匱乏年代飼養起來的物質欲,  在自私的嗬護下,   到了太平洋這一邊見風長。五條橫馬路,   她隻走了十分鍾。救濟站到了,  她看到門口已有四五十個人在排隊。

紅英把口罩往上提了提,  把滑到鼻梁上的大墨鏡往上推了推。即使這樣,  她還覺不夠, 又把棒球帽的帽舌拉低,  避開任何人的目光。在這裏排隊的人,  年齡幾乎都在六七十歲之間。十個人裏邊至少有八個長著亞裔麵孔。闖進她耳朵的,  大部分都是她聽得懂的中國話。盡管她興衝衝地趕來當窮人,  但仍不妨礙她用冷冽的目光鄙視眼麵前的這群人。這裏是撲滅窮人饑餓的救火站,  難怪人多。她想以後千萬不能掉進這群人裏, 但她的腳仍賣力地把她往這群人裏送。

貧窮似乎抹殺了這群人臉上的笑容,  榨幹了他們臉上的表情,  他們的臉是千篇一律的冰冷和淡漠, 他們的目光混沌暗綠, 像是被貧窮汙染。紅英不忍多看,  心裏忽然跳出幾個問題:  不是說,  在美國的華裔平均收入比本地人還高嗎?  可是在這裏紅英竟然看不見一個藍眼睛高鼻子,  甚至連講西班牙語的阿米哥都少。 難道他們都不窮了? 難道官方的統計數字出錯了?  紅英回答不了, 她把自己難倒了。

 

同樣的問題也難倒社會學博士大山。移民到美國來的中國人真有這麽許多窮人嗎? 他早就注意到這個不正常的社會現象,  今天他又來做義工, 再想一探究竟,為他下一遍論文尋找理論根據。他向救濟站經理要了一個登記員崗位。

大山坐在登記桌後,  像坐在阿裏巴巴山洞,  探究走進山洞的各式人等。盡管洞內光線較暗,  但他目光如炬,  仍能看出名堂。那些細皮嫩肉的, 那些說話口氣很大的,  那些紋過眉刻過雙眼皮的,  大山可以斷定,  他們在中國絕對不是窮人。這是怎麽回事?他真想拉一個出來問問,  但是,  他,  一個義工,  沒有權利問這問那。

他正在迷茫之際,進來一個戴棒球帽寬墨鏡大口罩的、著藍布工作夾克和深色牛仔褲的、乍看性別不詳的人士。大山接過駕照,  才知是位女士, 姓Liu,名Hongyin,  他用唇語默讀了一遍Hongyin, 這名聽起來耳熟,  他做了一個手勢要Hongyin把墨鏡和口罩取下。女士很不情願地、慢吞吞地把一張耷拉著眼皮年齡藏得很深的臉暴露在大山麵前。

驀地,  大山像迎麵撞到一件天外來物,  吃了一個大驚。幸虧他戴了口罩,  要不然他會把這個“驚”大聲吐出來。眼麵前的這位女士竟是亮芬的媽媽!亮芬曾經秀給他看過許多他們全家出去旅遊的照片。這是一個有著私人飛機的家庭,  一個到哪裏去都隻住五星級賓館的家庭, 一個在舊金山最富裕地區擁有一幢別墅雇著五六個傭人的家庭。現在這個家庭的主婦竟然跑到窮人的救濟站,  來領救濟食物,  這不是在開天大的玩笑嗎?

大山怔怔地看向Hongyin,  Hongyin不像在開玩笑,  她旁若無人地用手勢問,  她可不可以把口罩戴上?為了確證此Hongyin就是彼  Hongyin,  大山壓了壓手, 意示稍候。等視覺衝擊波過去後,  他拿起Hongyin的駕照,  對她進行一寸一寸地打量。

Hongyin想躲,但山洞狹窄,她無處可躲,隻得用鐵板的臉麵迎對大山銳利的目光。

可是,貧窮不是那麽容易裝扮的。她眉上的那顆痣、她鵝蛋形的臉、她白皙的膚色、她高挑的身材、她粉嫩的左手和右手都在出賣她。 它們似乎正在向大山喋喋不休:   我是Hongyin,  我是富人,  貨真價實的有錢人!  可是,  大山仍然疑惑, 因為Hongyin 駕照上的家庭住址是Tenderloin。這是一個盛產窮人的地方。

證、照、人核對無誤, 大山點頭意示Hongyin可以戴上口罩。他在心裏責怪自己, 也想為自己的戀人亮芳開脫。世界上麵貌相同的人多著呢, 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更何況, 他多次聽過亮芬吹捧她的父母。這吹捧的話盡管肉麻, 但仍不乏高尚的含義, 亮芬說的比唱的要好聽百倍,這些話直到現在還在他耳畔奏響:  我爸媽是世界上最慷慨的人, 他們每年捐款五百萬美金給慈善機構, 在中國還幫助興建了一百個希望小學。聽著這些話,大山怎麽可能相信一個超級富婆會如此小肚雞腸, 刻意打扮成窮人, 來領取救濟食物呢?

想到今晚中國城的邀約,  大山為打消疑慮, 決定做一次偵探。他遠遠看到Hongyin把—包包食物放進小拖車,  急匆匆走了。他毫不猶豫向經理請假,  跟蹤過去。五條橫馬路一會就到, 他親眼看見Hongyin上了一輛黑色的奔馳E500,  在街角做了個流利的U Turn,  一溜煙,  揚長而去,  直到Tenderloin再也看不到E500的車影。

確證了,  大山咬牙罵了句:  偽窮人,真是可恥!   

紅英到家,  立刻扒下那層偽裝窮人的皮,  在浴池整整泡了一個小時,  確信身上沒有丁點窮人的氣味後才肯出浴, 著手為晚上雙方父母的見麵,打理自己。裝窮,  紅英得煞費苦心,  然而,  擺闊, 她輕而易舉。首飾、華服、幾萬美金的定製坤包,  在她的衣帽間裏應有盡有。為晚上這場聚會紅英足足準備了一個下午。臨出門,  她正在犯愁是戴藍寶石鑽戒還是戴紅寶石鑽戒時,  女兒亮芬的電話打來了,  一騎問罪之師挾著女兒的怨恨從手機裏奔襲而來:  媽媽,  不好了,  大山剛才給我發來一則短信,  取消今晚的邀約,  說是因為他見到了你,說你是個偽窮人。他短信發來不久,  就把我拉黑了。媽媽, 你害苦女兒了,平日你最看不起窮人,老是說與窮人合不來,怎麽你今天卻去扮窮人,當窮人,去搶窮人的口糧。你神經錯亂了嗎?亮芬說著說著,  話碎了,  碎成一截一截的哭泣。

亮芬的連綿怨聲蜿蜒在紅英這五年裝窮人走過的陰暗的荒誕路。往事真不堪回首,紅英發現手機濕了,  不知是亮芬的眼淚淌過來了,  還是自己的淚花撒在上麵。 她顫抖著手, 佝僂著背, 在一個銅質十字架前,  點著一支香燭。 她雙手合十, 兩眼緊閉, 幻想著隨嫋嫋升起的青煙,  逃到有上帝的地方,  去向上帝懺悔,去向上帝請示,該怎麽回答女兒的問題。“你神經錯亂了嗎?”女兒這麽問她。她也這麽問自己。

 

作者簡介:   

強頌今,又名強頌錦,筆名厚道人家。美國中文作家協會永久會員,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員。從2015年起在主要報刊雜誌和網站,發表數百篇小說、散文和隨筆等,網上點擊量過百萬。2021年出版長篇小說《留美色戒》,2022年出版長篇小說《紐帶》, 2023年出版報告文學集《國家記憶 美利堅見聞》, 2024年出版電影劇本《道釘傳奇》(漢英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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