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的這一蹄踩得不輕,花鏢手躺在地上已爬不起來了。他嘴上淌著血,有人說這是牛的血,沒關係。有人說,牛的血怎麽可能飆得這麽準,正好飆在他嘴上,那是他體內的血,他的內髒被踩破啦。很快場上來了一副擔架,花鏢手英勇負傷,觀眾可能忘了他的兩支花鏢都落空,場上噓聲沒了,隻有零星的鼓掌,算是對他英勇獻身的賞識。
花鏢手與萊昂對攻的時候,瑪麗亞雙手一直捧在臉上不敢看。等到她聽說花鏢手被牛踩著時,她在中指和無名指中間嵌進了一隻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淺淺地望向場地中央,又立刻把手指並攏,她不是嗇吝自己的目光,而是她沒膽量往深處看。她蒙著眼問道,這個人還有救嗎?阿賽利婭說,看來有救。因為萊昂蹄下留情,它沒有用後蹄踩,如果用後蹄那不隻是踩,還會蹍,牛的重心都在後蹄上,這一蹍,花鏢手十有八九會一命嗚呼。阿賽利婭看瑪麗亞大多數時間手遮在臉上不敢露眼,她勸瑪麗亞勇敢點,把手放下。她問瑪麗亞你怕什麽,來看鬥牛,就不能怕見到血,就不能怕見到死。阿賽利婭給瑪麗亞遞去幾張紙巾說,膽子大一些,好戲還在後麵呢。你看,萊昂的背上隻插了兩支飛鏢。現在對它來說,隻是輕傷,戰亊還未結束,精彩的還在後麵。阿賽利婭歎口氣,繼續說,接下來,主鬥牛士的麻煩大了。但那會更有看頭。
瑪麗婭惶然地放下手,淚眼婆娑。她的小姐妹伊賽貝拉一把抓住她的手,像是急於要把自己的勇敢通過手傳給瑪麗婭似地說,這有什麽可怕的。瑪麗亞獲得了伊賽貝拉的加持,怯怯地再把目光伸向場地中央。這見,一群救護人員七手八腳正把受重傷的花鏢手往外抬,萊昂被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漢牽著鼻子,乖乖地站在一邊,垂著頭,一聲不響,有點像小學生犯了錯,被老師罰站。
可以說,萊昂絕對不是好事者。它也不是肇事者。今天誰惹事,看台上一千多觀眾有目共睹。中國有句話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那花鏢手被萊昂踩了,這能怪萊昂嗎?想著想著,我墮進了一個沒有是非黑白難辨的黑洞裏。我是人,理應站在人這一邊。但我又是一個正義感極強的人,我不能這樣是非不分。我喘著粗氣,艱難地從令人窒息的黑洞裏爬出來,怎麽也不會想到我竟然鬼始神差般地站在了萊昂一邊。心裏聚滿憤慨,但眼睛又不敢望向同情受傷者的那群人,我恐怕眼神會把我出賣,引來眾人的口誅或是開涮。我,最多加上如根和瑪麗婭,怎麽懟得過這麽許多本地西班牙人。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西班牙人喝的水來自埃布羅河(西班牙的母親河),我們的母親河是黃河。不同的母親養育出不一樣的兒子。西班牙人把看鬥牛當作娛樂,哪像中國人,什麽事都要往對的或錯的方麵掰。生活有時不需要這麽頂真。像西班牙人那樣灑脫一點,開朗一些,對生活少計較了,生活就不會這麽難。我心中的自己凜然地站出來,一串話,像機關槍那樣把我打成了篩子。最後他斥責道,你算哪根蔥?跑到人家國家來亂嚼舌頭。他以最快的速度撲滅了我心中已經燃燒起來的憤怒。
萊昂踩倒花鏢手的傷人風暴很快平息。主鬥牛士還沒出場,好戲還沒壓台,傷一二個長矛手、花鏢手或者助手之類,那簡直就是小case,司空見慣。看台上大概隻有瑪麗亞花容失色,隻有我和如根瞠目結舌。觀眾們在熱切期待主鬥牛士出場,收拾這傷人不輕的萊昂。在人類世界,人傷害動物,小事一樁不足掛齒,可是動物傷害到人了,那可是大逆不道。美國的黃石國家公園野生著幾千頭犛牛。犛牛生性溫和,在它們自己的土地上頤養天年。但每年五月中旬起,旅遊季節到來,遊客多了,一些男遊客手腳癢了,一些女遊客母性泛濫,總想拍拍摸摸犛牛,同犛牛親熱親熱,尋找感覺。結果犛牛與他們不來電,把他們傷了。犛牛傷到了人,舔到了人的血,這頭犛牛的死期就到了。公園警察會通過各種方法逮到這頭犛牛,就地正法。
可是,今天的萊昂沒事。它在西班牙,況且它不是犛牛是鬥牛,該當別論。它如山嶽般靜靜地站著,雄視著周圍的一切。輕傷不下火線,萊昂的背脊插著兩把鏢,血在毛發間,在鏢刃周圍橫流,它何止是一點輕傷?牛啊,牛的意誌不知道要比人強多少倍。
不久,萊昂的眼眶裏走進一位花裏胡哨的人兒。前邊幾個與他鬥過的人都帶著帽盔,而他想死嗎,頭上盡然什麽都不帶跑出來。這個人頭發高高盤起,在頭頂處繞了個髻。再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衣服似紅非紅看不十分清楚 。(牛們大都色盲)衣服褲子的邊上都鑲著發光的條子,非常刺目。這人怎麽還對著自已笑呢?我又不認識他,井水不犯河水,你跑這裏來幹什麽?背上一陣疼痛,萊昂咬咬牙,埋下頭,打算不搭理眼麵前這位像吃飽飯沒事幹對著它舞著一塊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