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長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公共場所都是核心,除非當場有他的領導。可是埃利克在我們九個人往鬥牛場趕的路上,他總是默不作聲,不是走在最前邊,就是落在最後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我們一行人的向導或保鏢。他至多是有意無意地咳幾聲嗽,刷一下他的存在感。這幹咳我聽習慣了,以後,他每次來我大腦作客,不用手敲門,而是用他的幹咳先敲打我的耳膜。
我想起了,怪不得車站裏那位警察甲會那麽地唯命是從,怪不得阿賽裏婭會很篤定地說在鬥牛場裏他會有位置坐。哦,這還不是一般性的位置,是正中的主席座。其實,早就有蛛絲馬跡了,可是我,官場上的近視者,隻猜想埃利克是個官,沒看出他是這麽大一個官。
省長被請到一個鬥牛場當主席,那是主辦者的榮幸。省長埃利克一經主持者介紹,場上歡聲雷動,我發現整個鬥牛場光亮了許多。世上真有蓬蓽生輝這事。省長埃利克的光輝不僅耀在鬥牛場上,還照在我心坎裏。
幾秒鍾之內各種各樣的思潮洶湧而來。瞬間,把這容量很小的時間塞滿了,撐破了,時間呯的一聲,暴沒了。隻見埃利克手一揮,說聲,Comienzo (開始)。立刻,一聲嘹亮的號角吹響,主席台對麵已被打開的牛欄門忽然被猛烈地彈開,一頭黑色的公牛狂奔出來。
擴音喇叭裏有人及時作了介紹。這條公牛名叫萊昂,今年九歲八個月,體重467公斤,祖籍是非洲蘇丹,出生地是馬拉加南麵的小鎮米哈斯。
剛獲得有限自由的萊昂,可能被當處子靜養了好幾天,一跑出來,便動若脫兔,生猛無比。它追趕著在它前邊挑逗它的騎馬武士。牛怎麽跑得過馬呢?但是牛勁上來了猛追,馬稍有不慎,也會失了前蹄。因此萊昂一靠近,馬就加快速度。馬越快,萊昂就越拚命追。三位騎在馬上的武士,一位在前引著萊昂,二位在邊上看熱鬧。不過他們也不閑著,一會是叱罵一會是吆喝。場上一千多觀眾一會是鼓掌一會是起哄。萊昂牛勁勃發,氣衝霄漢。它橫衝直撞,跑紅了眼。
傻瓜袋的萊昂呀,你怎麽不看看,你在追一匹馬,另外兩匹馬在休息,它們輪番上陣,你拖著四百多公斤的身體,怎麽追得上它們。難怪動物都是死心眼的。十幾分鍾的傻乎乎裸奔之後,萊昂的銳氣被挫了。它放慢了腳步,走到場地中央。盡管它氣有些喘,但仍是老神在在地環視四周,很有大將風度地檢閱了全場載歌載舞載笑載鬧的觀眾。它知道這麽許多熱情的觀眾都是衝著它來的,便很有禮貌地向觀眾點頭,很友好地哞了幾聲,以示答謝。
負責挑逗的騎士下場了,上來兩位手持長矛的武士。他們也騎在馬上。但是那馬的打扮和行裝把我的眼界開拓了很大一圈。那是兩匹很奇特的馬。它們的腰身和肚子部分都披掛著不很嚴肅的盔甲。這還算正常,說得過去。可是它們的眼睛被黑色的布蒙住,那太貽笑大方了。我隻看到過驢子磨磨的時候被蒙上眼睛,那是準備讓驢一股道走到黑。怎麽鬥牛場上的馬也被蒙上了眼睛?我輕聲問阿賽利婭這是幹什麽。阿賽利婭的尷尬時候已經結束,反應變快。她回過身來說,牛發起狠來,人怕,馬也怕。如果現在馬怕了,不敢走近萊昂,這鬥牛怎麽進行下去。那麽武士有長矛在手,他難道不敢棄馬走上前去單挑萊?嗎?我仍然不解地問。當然不敢。你看萊昂那兩隻牛眼睜得比拳頭還大,牛逼哄哄地擺出一副誰走近揍誰的架勢。誰敢前往挨揍?我明白了,這是把馬的視線綁了,把它蒙在鼓裏,讓它搞不清前邊是芳草還是凶獸,這樣它才會往前走,騎在馬上的長矛手才能靠近萊昂。這與蒙驢的眼睛異曲同工。被蒙上眼睛的動物都得乖乖地聽人類指揮。
偉大的人類啊,你蒙自己人的眼睛嚐到了甜頭,什麽時候你發現也可以蒙動物的眼睛,令它們盲目為你效力?
原來人就這麽點膽量,心長得越來越大,膽變得越來越小。我譏笑著長矛手。可是一不在意,把自己也笑了進去。我摸摸自己的小心肝,問自己,要你去,你敢嗎?
萊昂剛才已追逐過馬了,發覺追了半天,除了追到幾個很響的馬屁外,啥都沒追到,有種被戲弄的感覺。現在它看到兩匹打扮得不倫不類的馬踩著碎步,從左右兩邊踽踽走來,看他們形孤影隻的樣子,料他們不會對自己怎麽樣。萊昂歪了歪腦袋,懶得理。但看他們逼近自己,萊昂哞了幾聲,甩了甩牛角,好像在說,你們操什麽蛋,在老子跟前晃來晃去的,滾,快滾,該幹什麽幹什麽去。萊昂這樣想著,身體動都不動,四隻粗壯的蹄子好像在土場上生了根似的,它連挪半步都不願意。
不知怎麽,我竟然會有與萊昂差不多相同的想法。我以為這兩個長矛手在玩兒戲,或者在演馬戲團幕間休息時的滑稽。這幾天在西班牙遊覽總看見唐.吉訶德的身影。我以為四百多年前西班牙大文豪塞萬提斯把唐.吉訶德引薦給西班牙人民,今天他老人家也把唐.吉訶德帶進了龍達的鬥牛場。但仔細想想又不像,唐.吉訶德鬥的是風車而不是一頭牛。再說他騎的是一匹遠看是驢,近看是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馬,哪像兩位騎士身底下的大洋馬?
我目睹著兩位長矛手抓著盲馬的韁繩,各自在萊昂的四周不懷好意地溜達。我眼睛一眨不眨,想看明白他們這是在玩真的,還是在演戲。忽然,就在我上眼皮碰著下眼皮的當兒,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接近萊昂,在萊昂和我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時,隻聽“呯,呯”兩聲,兩柄尖利的長矛同時衝刺,殺向目標。長矛戳進毛茸茸黑森森的目標,立即拔出,鮮血跟著飛濺出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見血了,還談什麽真的假的?我心裏一陣疼痛,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頸背,發現那裏沒有缺口還幹著,轉而望向萊昂,隻見血正在它的肩背淋淋地流。
每個活著的人對血都有不同的觀感。心軟的人怕,怕的程度不同;心硬的人傻,傻的樣子有異。不管怕還是傻,人們刹時都呆住了。觀眾席啞雀無聲,唯有聲音在鬥牛場上空痙攣,發出嗡嗡的響聲。
真實時間是8:30 am。美國東部時間
———這是什麽地區的時間?
但願早日取消。
很多文明世界的人批評中國人吃還在張口的已經做好的魚,
但是鬥牛更殘忍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