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得看向阿賽利婭,她是省長婦人,現在隻要她一句話,就能把我從窘境中拔出來。但是她背對著我們,好像在說,你這事,我愛莫能助。我被狠狠一頓數落,百口難辯。被人當騙子羞辱,自從我懂事起還沒有過這樣的經曆。老老實實做人,這是我的處事哲學。哪想到天邊飛來一頂騙子帽子不分清紅皂白砸在我頭上,我躲閃不及。我紅了臉,垂下頭,不敢應答。我低眉順眼,視線還粘在阿賽利婭的背上。她的背還是那麽冷酷,絲毫沒有轉熱的跡象。她彎著身體,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著臉,食指貼在耳屏上,好像她在拒絕把身後兩位觀眾的對話放進耳道,也好像她正全神貫注於場上即將開始的鬥牛。這是怎麽啦?剛才還有問必答的阿賽利婭,現在怎麽換了個人似的?這事如果發生在中國正是頭麵人物的太太們施掌手腕的時候呀。平時她們很多人就怕人家不知道,現在有人問了,何不借雞(機)下個虛榮的蛋,風光一下呢?
我有個嗜好,總喜歡把世間羞於見光的東西印在大腦的海馬體上。久而久之我大腦的海馬體顏色比一般人的要黑很多(這是醫生告訴我的)。我的選擇性記憶經常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煩惱。
麵對這位臉上滾著一圈又一圈冷笑的大叔,我羞愧萬分,心裏好像有很多小螞蟻在爬,在撕咬我的感覺神經。忽然,我耳膜上響起幾年前“我爸是李剛”的話聲。忽然,眼眶裏撞進一個潑婦,她阻斷公共交通,對著交警嚷道,你們知道我的老公是誰嗎?唉,人到了國外,把這些家醜揚出來,有辱國格。我趕緊閉嘴,把這些醜事很費力地摁到大腸裏,送進排泄係統。
我隻得認錯。這難道不是我的錯嗎?阿賽利婭保持沉默,我無可指責。她或許根本不認為我們是她的朋友。她或許在責怪我,為了我,把他們一個好好的六人家庭團拆了。省長想要隱私,省長想得到家庭的溫馨,可是萬人之上的省長啊,如意算盤卻被一個外國人打碎。我不敢再指望阿賽利婭出麵解圍。
我自責。我隻認識埃利克,甚至連話都沒交談過幾句,怎麽就把他當成朋友了呢?在中國,朋友這個詞輻射的範圍很廣,隻要認識,說朋友無妨。可是西班牙人卻把認識和朋友當兩碼事看,我必須入鄉隨俗。我在心中責備自己,你這頂著一顆榆木腦瓜的人,你還以為你在中國?
那位大叔還算心地善良,沒有潑來更嚴厲的譏諷和嘲笑。他接受了我的認錯,冷臉升了些溫。但是,他眼裏仍含嫌棄之色。他可能以為與一個有騙子嫌疑的人交談會染上這種人見人厭的壞毛病,旋即轉身與他的同伴搞笑去了。我也不再糾結埃利克是否算我們的朋友。我的糾結換了內容。埃利克,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怎麽可能是省長?這太不可思議了。
省長,說到哪裏去,都是高官。在中國,省長上邊有書記,一省之內還不算老大。可是在西班牙的馬拉加省,省長坐的是第一把交椅。在許多國家,省長出行是要裏三層外三層保護的,因為那裏的他們,官運來自於他們頭頂上的那片天。他們的命隻被天上掉下來的一條線牽著,碰不得撞不得,寶貴得很嬌嫩得很,需要非常當心的嗬護。而埃利克,聽剛才那位大叔說,是被選民們選出來的,那就大不一樣了。被選出來之前,他很可能就是個路人甲,沒有什麽安全之虞。就像我站在街上Who怕Who。這我深有體會。但是他當了省長,鹹魚翻身,就不再是路人甲了。我又想起了國內某些單位某些小人一旦當了某些官,便小人得誌……
我心中的小螞蟻又開始暖身。這次我聰明了,還沒等它們蠢蠢欲動,就一巴掌打過去,把它們全拍死。小螞蟻死了,但是我的費解還活著。埃利克身上怎麽會聞不到一丁點省長的味道?我發現瑪麗亞把阿賽利婭的女兒依賽貝拉(Isabella)撇一邊,隻顧自己聞手腕和小臂。聞一隻手不夠,還左右手輪番著聞。我想她一定與我有同感。而且她的感觸可能還會更具體一些,因為埃利克的夾克衫她剛才還穿過。她聞到了省長的味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