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武士在鼓掌聲中離場,我以為牛就要現身,便清空自己的視野,專注於主席台正對麵的牛欄。牛欄一人高的木門上掛著一把巴掌大的鎖。有人打開鎖,隨著一聲被時間拉長的、很有滄桑感的“吱-啞”聲音,木門很不情願地開了一道幾寸寬的縫。我睜大眼睛,把視線擠進去。我以為能網到一頭蓄勢待發的非洲黑牛。但是,我失望了,投過去的網,啥都沒兜住。牛欄裏邊空空如也,打掃得很徹底,沒有什麽能站得住腳,因此一覽無餘,十分幹淨。
我眼裏沒看到我想看見的,可是耳畔卻有一陣熱烈的掌聲抵達。這有什麽好鼓掌的?這麽一個老得沒牙、土得不能再土的牛棚放到中國分分鍾鍾會被一個“拆”字決定命運。我把視線從牛欄那兒收回來,撒向我周圍的觀眾。我這才發現自己的目光偏離了他們的目光。我趕緊隨大流,看向主席台。主持人正在請三位被稱作貴賓的男士來到主席台中央。主持人鄭重其事地宣布,今天很榮幸請到這三位貴賓擔任本次鬥牛賽的正副主席。他的官式介紹隻引來稀稀拉拉很零星的鼓掌,沒有起到轟動的效應,他發現自己的話過於冷峻,便在接下來的話語裏添加了大量的製熱劑,他說,主席百忙中抽空從首都馬德裏趕來,可見主席對我們這次賽事的重視。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他。
主席就主席唄,至多是個榮譽的,這種場合主席會有什麽實事幹。再說,我今天是來看鬥牛,不是來看主席的。西班牙人對他們的大人物可能感興趣,這與我有毛關係?過幾天我們就要回去了,再大的人物對我來說不過是報紙上的一個名字或者一張照片,過眼煙雲罷了。剛才望牛欄,幾乎把眼望穿了,現在正好休息一下。我的注意力很倦傭很隨意地搭上眾人的鼓掌聲馳向主席台。
哪想到我的這一瞥,立刻變成瞧,立刻變成仔細看。我心底裏已消停好一會的驚訝給直接看了出來。三位貴賓之中,竟有一位我認識。一正兩副,兩位副手把他拱在中間,他看來正是那位遠道而來的主席。他一米八以上的個子,長方形的臉、板刷頭、濃黑眉、高鼻梁。如果這一切在西班牙都很大眾的話,那麽他那身白色的夾克衫,卻不大眾。它二小時之前還披在瑪麗亞身上。我一個抖顫,用力過猛,把眼睛別住了。我覺得好像戴上了內視鏡,看見了大腦裏的景象。此時,我對阿賽利婭老公埃利克大度地把票讓給我,還心存感激,感謝的話還在心中迴蕩呢。
直到坐在我身邊的瑪麗亞叫起來,“埃利克”,我才恍然大悟,主席台上現在站著的主席就是我準備在心中長久存放的人物。我被別住的眼睛換了方向,轉了出來,但馬上它傻了。
這怎麽不叫我傻眼呢?這主席也太平凡了吧。埃利克在我眼裏隻是一位很普通的中年西班牙人,他隻是長得俊朗一點。這樣正式的場合,在吃瓜群眾中找一位帥哥出來當主席?難不成這是西班牙的風俗?這和咱中國太不一樣了。這種場合,在中國,會把榮譽的光環套在誰的脖頸上?隻要是中國來的人,心裏都十分清楚。我即刻對西班牙和中國很相像這一論斷打了個折扣。
我的傻眼,我的感歎還沒在空氣中停留五秒鍾,我的右臂膀被人碰了一下,坐我身邊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大叔(真幸運,我已到了可以挨上大叔這個稱呼的年齡段。)問我,你認識當中那位?我點點頭,自豪地說,認識呀,他是我們的朋友,埃利克。大叔問,埃利克什麽?埃利克還有什麽?他,作為一個人,什麽多得去了,我怎麽說得清?我被問倒了,隻能反問,你說的什麽是什麽?大叔以為我在吹牛,無緣無故地把主席拉來當朋友,他眼睛裏浮現出蔑視,說,他的全名呀,他母親的姓,他父親的姓。(西班牙人的姓名結構是本人名+母親姓+父親姓)那我怎麽知道?大叔以為我在說謊,他的聲調一下子高了八度說,他叫埃利克.洛佩斯.加西亞。他是我們馬拉加省的省長。你連省長的名字都叫不全,還說認識他,還說是他的朋友。你怎麽不說總統也是你朋友?你在電視裏也看見過他,也認識他呀。你這個人太會說大話了。我也認識埃利克,我還是他忠實的選民,但我從不說他是我朋友。你啊真夠騙的。
一頓捧喝,我被他的話揍得眼冒金星。我想申述這朋友的來龍去脈。可是,我怎麽申述呢?我能說在飛機上他們一家給我們食物分享嗎?我立刻否定,那把自己說得太Low了。我能說他們一家寧願誤了班車也要叫來警察把我們從危難中救出來嗎?我又否了。那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事嗎?我能說埃利克把票讓給我,自己去坐主席的免費座位嗎?那有點抹黑埃利克,而且說出來,把天底下的人腦筋都折騰一番,也不一定有人相信,更何況已對我另眼相看的這位大叔,他怎麽可能信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