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身震動了一下,小微想象著馬兒尼奇頭顱爆裂,血肉橫飛的樣子,嚇得不敢睜開眼睛。身邊的巴蓧也在發抖,死一般的寂靜……幾秒鍾後,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親愛的,不要害怕。”
小微一點點睜開眼睛,驚見車夫尚娜好似從天而降,馬兒尼奇安然無恙地偎依在她懷裏,年輕的警察笑盈盈地站在旁邊。他們過來跟小微和巴蓧握手, 說: “請看這裏! ”
順著手指的方向,小微見兩台攝影機從樹後現身,工作人員們友好地招手,身後橫幅上寫著 “Juste pour rire gags” (好笑節目)!小微鬆了口氣,驚魂未定的巴蓧抓住她的手直說: “嚇壞了,嚇壞了!” 圍觀的人員爆發出笑聲,掌聲,小微和巴蓧也笑出了眼淚, 大呼 “上當了! 上當了!”
多年以後,這個源於魁北克的節目非常流行,在世界各地發展出很多衍生品,都是那種捉弄無辜者,讓人開懷大笑的小段子。
天色漸暗,小微和巴蓧各自回家。小微在門口碰見正急著出門的霍叔叔,手裏拿著把雨傘。她看看天, 說: “沒覺得象要下雨,” 霍叔叔說: “天氣預報說晚些時候會降溫降雨。”
出了門的霍叔叔過一會兒又轉回來,拿了件自己的厚毛衣,邊出門邊解釋說: “今天下午, 見容姐去她弟弟飯店,穿得單薄又沒帶傘,怕她晚上吃不消。”小微想,霍叔叔真是細心體貼,這樣的溫暖在背井離鄉的人那裏不知放大了多少倍,讓容姐不多想也難。
晚些時候,果然下起雨來。沒多久,霍叔叔和容姐一起回來。容姐一進門就嚷嚷,“小微沒睡吧?”小微下樓,見她穿著霍叔叔的大毛衣,很舒適的樣子。她問容姐為什麽這麽晚來,容姐說等個傳真,緊接著就抱怨說,弟弟現在真變成冷酷無情的資本家了。上次她生病,耽誤了一天上班,結果被弟弟扣了工資。
今天變天,她正擔心著又要著涼生病,結果從飯店一出來,就看見霍叔叔舉著雨傘,拿著毛衣站在那裏等她。“小微,我感動得要流淚呀!” 容姐說著就紅了眼圈,轉頭望著霍叔叔說,“你霍叔叔真是少見的好人呐!”
正說著,有傳真進來,容姐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遞給霍叔叔。他看過之後,容姐又給小微看,是個國內的離婚證書,兩個不熟悉的名字。小微一臉困惑地問:“這兩個人是誰?” 容姐指指其中一個名字說: “這就是我呀!”
小微震驚地問:“你要和先生離婚?” 容姐不以為然地說: “辦身份用。”小微恍惚記得聽說過有人假結婚辦身份的事,就小聲問:“是不是跟你先生假離婚,在這裏找人假結婚辦身份?” 容姐哈哈大笑地說: “小微你為什麽聲音小小的?好像有外人在這裏!我和妹妹鬧翻,指不了她幫我辦身份,隻好自己想辦法。”
小微說: “姊妹吵吵鬧鬧很正常,辦身份這種大事羅太太還是會幫忙的。” 容姐輕歎一聲道:“我和她話都不說一句,也不幫著照顧艾瑪,她還讓我住在她家地下室,也算可以了。她生活不容易,到處打現金工,不報稅,讓她出保姆雇主信也難,隻能另想辦法。弟弟幫我找了個老頭兒,大家談好價錢,辦假結婚,夫妻團聚移民容易批,花點兒錢也值得。”
小微想了想問:“容姐你在國內有房子有退休金,子孫滿堂的,生活沒壓力,為什麽來這裏受苦?”容姐聽了,臉上出現少見的仇恨表情,咬牙切齒地說: “為了爭一口氣!弟弟家出國後,妹妹們一個個辦過來,就是輪不上我們家。我當時就下了一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出國,把孩子們帶出來。最後就剩下我家和二妹家,我因為艾米上學就讓給了她家。我做為姐姐,從小照顧弟弟妹妹,等了這麽多年,最後一個才輪到我,我氣不平!”
小微無語,心下感歎,開朗親切的容姐,誰知背後有這麽多委屈和怨恨?大家庭就象個小社會,孰是孰非,各種利益,外加一層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情,的確是一本難念的經。
容姐說著又拿起離婚證,仔細端詳。小微開玩笑說: “你先生看了這離婚證,一定好傷心呦!老婆一出國就變了心!” 容姐笑笑, 平和地說: “他才不會傷心呢,我一出國,他就和他的‘青梅竹馬’搬到一起了!”
小微驚得隱形眼鏡差點兒掉出來。容姐解釋說: “他有個‘青梅竹馬’,年輕時家裏不同意,非讓他娶我。這麽多年兩人一直有聯係,感情很好,孩子們都知道。”
容姐說的時候平靜而寬容,不知是悠長歲月風幹了滴血的傷口,還是經年的磨礪使人看淡生活的疤痕。小微的心痛了一下,這回輪上她紅了眼圈兒,容姐這麽好的人,為什麽運氣這麽差?
容姐話鋒一轉,笑嗬嗬地說: “有你霍叔叔幫我,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霍叔叔走過去,拍拍她的背說: “這個小妹妹的樂觀主義精神值得我和小微學習!” 三人笑著就散了,小微上樓睡覺,霍叔叔送容姐回家。
轉天小微放學回家,在樓梯上看到有封穗大的信。她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哆哆嗦嗦地打開,剛看了一句 “很高興通知您…”, 就已經感覺自己不能承受這巨大喜訊的重量,有些頭暈目眩了。
她坐下來,看了一遍又一遍,白紙黑字,真的不是在做夢。她想第一時間分享給大安,卡拉和國內的親人。可惜大安沒有電話,她也沒有卡拉的私人電話,而現在仍是國內的熟睡時間。終於熬到國內的早上,她已平靜了許多,打電話給家人時,竟說得有些平淡。
之後數年,每當她看到人生重要時刻,親人們相擁而泣的場麵,總要想起那個沒人分享幸福的落寞時刻,那種欲擁無人的寂寥,和那個等得熱情也謝了的電話。是移民的代價吧?遠在天涯畢竟不是近在咫尺,她同樣也沒有機會見證親人人生中的華彩時刻和分享他們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
第二天,小微早早跑到法語學校,等著和大安分享喜訊。快上課了,才遠遠看見大安睡眼惺忪地走過來。大安見了她,舉起食指放在自己嘴邊說: “噓!別說話,讓我猜,錄取了?” 小微吃驚地問:“你怎麽知道?”
大安震天震地地笑,然後說:“一大早跑來等我,還能有什麽事?” 法語老師要關門上課了,小微急急忙忙地說了句 “我請你吃飯,想想去哪裏。” 便跑回了教室。
課間大安來找她,說:“聽說中國城最近新開了一家中餐自助,正在搞促銷。” 小微建議下課就去,大安直搖頭,說: “懂不懂什麽叫自助呀?小姐!我從現在不吃飯,明天下課去!”小微禁不住笑了,心裏想著,他不會為了頓自助先餓個半死吧?
放學後,小微直奔卡拉的辦公室,語無倫次地分享了被錄取的好消息。卡拉迷惑地看著她說: “請問您是哪位?我們見過嗎?”小微詫異,難道她見過太多亞洲學生,記不住麵孔?幾經提醒,卡拉還是想不起來。
小微後悔沒和大安一起來,大安的高度和體積,一定能喚起她休眠的記憶。在小微準備放棄的最後一刻,忽見到卡拉眼裏孩子般的惡作劇表情,才知道自己又上當了!
卡拉哈哈大笑說: “我當然記得你,祝賀祝賀!來之不易,要好好珍惜。” 她沉吟一刻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幫你?”小微搖頭,卡拉說: “因為你像我先生。”
小微不解,心想一個中國女孩和一個南美男子能像到哪裏呢?卡拉解釋說: “我父母年輕時從秘魯移民這裏,我在這兒出生長大,不覺得自己跟當地人有什麽區別,上學工作都很順利,沒有太多掙紮,有時也不免缺少奮鬥的動力。
有一年,我回秘魯看姥姥,認識了姥姥的新鄰居,也就是我現在的先生。他熱情,執著,非常有感染力,我一下子愛上了他。他移民這裏之後,原來的學曆不能得到足夠的認可,帶著西班牙語口音的英語,無形中也影響了雇主對他能力的認識和他得到晉升的機會。
盡管如此,他仍努力執著,不斷提升自己,勇敢地麵對挑戰。我常常在外國學生身上看到這些品質,我欣賞也羨慕你們這種頑強堅韌和百折不撓,希望自己也會有這樣的品質。”
小微再次感謝卡拉,告別出來。深深感到移民是她人生中的一個正確決定。正是因為移民,她才有機會遇見這些不同國家和背景的人,聽他們的故事和心聲,感同身受他們生活中的抗爭與堅持,自己的人生也因此豐富而深遠。
法語課放學,小微見到好像小了一號的大安,有點兒蔫頭搭腦的,連平時震天動地的笑也變成無聲電影,隻見咧嘴,幾乎聽不到聲音了。
小微笑著說: “現在我知道為什麽電影要始於默聲時代了,原來那時候大家吃不飽,餓得說不出話來。” 大安搖搖頭,聲音微弱地說:“是科技水平”。小微哭笑不得,心想饑餓使大安失去了幽默感,難怪“把無產階級從饑餓中拯救出來”是如此神聖而偉大的使命!
到了自助餐館,嶄新的裝修,潔白的桌布,門口還站著穿著旗袍的服務小姐。一個小姐拿著菜單過來解釋,圈劃想點的,服務員會送到桌上。
大安迅速點了一些肉,小微點了個湯。幾大塊肉下肚之後,大安恢複了常態,又開始震天動地的笑。大安對著小微的湯直搖頭,說:“小姐,你會不會吃自助?喝了湯哪還有肚子吃別的?”小微看了看自己的湯,說:“我喜歡喝湯呀!自助不就是點自己喜歡的?”
大安吃得高興,話也變得特別多。原來大安來自哈爾濱,爸爸是研究飛機的科研人員。大安從小喜歡物理,爸爸希望他能讀個博士,實現自己沒能實現的理想。大安聰明,沒怎麽用功就考上了國內一所名牌大學的物理係,本科畢業就來穗大讀研,秋天就接著讀博士了。
小微看著對麵侃侃而談的大安,吃驚以前怎麽沒注意到他的皮膚這麽黝黑。腦子裏不禁跳出一個默聲電影的畫麵:卓別林白白的臉一戳黑胡子,大安黑黑的臉一戳白胡子,兩個人戴著禮帽,拿著拐棍,一大一小,舞步滑稽……大安講完了學業,正沒話說,見小微盯著自己,就問:“你看什麽?”小微脫口而出:“你怎麽這麽黑呀?” 大安震耳欲聾地笑,笑罷說: “給你講講我黑的故事。”
大安的媽媽皮膚白皙,是有點兒透明的那種。大安像爸爸,從小就黑。媽媽總是說: 我們大安哪兒都好,就是有點兒黑。也許受了這話的暗示,早熟的大安初中一年級就喜歡上了班裏的一個溫柔安靜的女同學,大安叫她小白。小白的白,不是中國人那種白,白得有點兒像外國人。
大安懷疑她有俄羅斯血統,尤其哈爾濱離俄羅斯這麽近。小白矢口否認,但又講爸爸去北京開會,被保安攔下,要他出示外賓證的故事。
大安的愛純潔又猛烈,有點兒朝思暮想的意思。他的家和小白的家在學校的反方向,為了能多和小白在一起,大安每天放學陪小白坐公共汽車回家,然後再反向折回。
公車上的小白話不多,隻是溫柔地聽同行的米蘭和大安東說西說,滔滔不絕。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月,大安沒跟安靜的小白有什麽深入進展,倒是和米蘭成了終生的朋友,到現在還有聯係。
“這是我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孩兒,不知能不能算作初戀。”大安停頓了一下,說:“我的故事講完了,該你了。”
小微猝不及防,敢緊推脫說: “哪天專門辦個‘小微戀愛史回顧’,今天就免了。” 大安爽聲大笑,說:“狡猾大大的,你不講就接著聽我講。
小白之後,我又喜歡過幾個女同學,都是曇花一現的那種,來得快去得也快。但這些女同學有個共同點,就是白…”
大安突然打住,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前方,小微轉過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了一張白皙而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