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法蘭克福機場的路上,霧越發凝重了。出租司機邊開車邊搖頭說,你們的運氣真好,少見的大霧天被你們趕上了,這天氣飛機一準兒飛不了,倒是不用急了。
候機室裏擠滿了人,航班不出意料地全麵延誤。我們一家三口正試圖找座位,前排一陣騷動。緊接著聽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說,你們可以坐這裏。低頭一看,說話的是個跟兒子年齡差不多的小女孩兒,坐在爸爸的腿上,旁邊坐著媽媽。原來她們全家幫我們騰出兩個空位。她媽媽和氣地笑笑說,今天人多,擠擠坐吧。
我們千恩萬謝。仔細打量,爸爸高高瘦瘦,麵部棱角分明,白體恤牛仔褲;媽媽清秀嬌小,挽著發髻,身著深藍色連衣裙;孩子一襲白裙。整個家庭給人一種單純清爽的感覺。
攀談起來,真是無巧不成書, 他們竟也來自加國多城,在法蘭克福轉機去布魯塞爾。夫妻倆的英語略帶輕微的東歐口音,原來是來自烏克蘭的移民。爸爸安堂Anton和媽媽雅納Yana同屬於多城一家知名的歌劇院,安堂吹巴鬆管(也叫大管),雅納拉小提琴。
暑期休假,已在歐洲旅行了近兩個月,布魯塞爾是最後一站。女兒Elita 艾麗塔小小年紀已跟著父母遊曆了許多國家,讓兒子著實羨慕了一番。
聽著他們講周遊列國的趣事和感受,我們埋在心底裏‘看世界’的夢想蠢蠢欲動。問起他們有什麽旅行的秘笈可以分享。
安堂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說,旅行最重要的一點是要輕裝上陣。負擔少才能走得快。他指指腳下的旅行箱說,我們每人一個小箱子,便攜式,不托運,省了等行李的時間,來更多享受當地的風景和文化。
我看著自家的大包小裹,好奇地問,如果旅途中買了東西,怎麽辦?
雅納哈哈大笑說,多是咱們女人問這樣的問題。我們奉行極簡主義,進來一件,必須出去一件。我買了這件裙子,就托當地人捐掉一件舊的。隻進不出,負擔會越來越重,人走不了多遠。
之於旅遊,之於人生,都是如此。安堂在旁邊非常哲學地加了一句。
旅遊的話題聊得差不多了,安堂就拿出一些紙來,說要教我們玩一個叫“數獨”的填數遊戲,非常熱情地給我們講遊戲規則。
艾麗塔小大人兒似的說,你知道爸爸最喜歡的兩件事是什麽?是音樂和數學。
安堂安靜地笑笑,抱起艾麗塔說:爸爸最喜歡的和艾麗塔玩兒,然後才是音樂和數學。大家大笑。安堂轉頭解釋說,直到高中,我還在數學和音樂中徘徊。我父親是一名職業巴鬆管演奏家,非常希望我能將演技傳承下去。但我也熱愛數學,愛它的抽象與單純。最後還是選了音樂……不選音樂,也許我沒機會遇上雅納,不會有可愛的艾麗塔,不是嗎?
艾麗塔急著問,怎麽回事?為什麽不會有我?
大家大笑,幾個小時很快過去。大霧漸漸消散,我們各自的航班很快就要起飛。大家就此道別,說好回多城聯係。
初秋時節,雅納打電話過來,說給艾麗塔報了一個音樂班,課程設計非常適合學齡前兒童,問我們要不要帶兒子去看看。
一來二去,兒子加入音樂班。每個周末,孩子們在教室裏學音樂,家長們在走廊裏閑談。大部分孩子明年要上小學,購買心怡學校的學區房成為談話的重點。有好幾家想要賣房買房,安堂雅納家就是其一。
有一次課後,他們請大家去家裏小坐,為他們家賣房子出謀劃策。雖說大家知道他們崇尚極簡,到他們家裏還是被驚到了。房子不大,因著家具奇少,卻顯得很寬敞。唯有他們的音樂練習室,有排列整齊的CD,書和價格不菲的發燒音響。滿屋找不到一台電視,問起才知道,夫妻倆不看電視,業餘很多時間用來練習演奏,欣賞音樂或讀書。連艾麗塔的小屋也不像別的孩子一樣堆滿了玩具,隻是屈指可數的幾個。看樣子‘一進一出’的政策貫徹到孩子身上。
安堂說,他們的地產經紀建議租幾件高檔家具和電器來填滿空間,增加家庭溫馨感。他問大家意見如何。大家點頭稱是,畢竟能欣賞極簡的人還是小眾。
聖誕節前,安堂家的房子成功地賣了個滿意的價錢,交房日安排在幾個月後。希望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在目標學區內買到合適的房子。
新年伊始,目標學區的獨立房出人意料地出現跳漲,而且有一浪高過一浪的勢頭。原因是艾麗塔要去的小學近來獲得幾項大獎,招來很多“不差錢”的新買家。
每次周末音樂課後,安堂一家急匆匆去趕著看房子。下周回來一定是沮喪萬分地匯報,在十幾個,二十幾個競標者當中,自家的投標總是第一輪就被淘汰。
幾輪競標失敗之後,眼看安堂家的實力與日日高攀的房價距離越來越大,安堂和雅納變得寢食難安。
好在有朋友建議他們另辟蹊徑。目標學區有幾棟前幾年開始蓋的高層大樓最近竣工,高層的價格比起獨立房還是便宜很多,遠遠低於安堂家的預算。住高層,空間上雖不如獨立房寬敞,對安堂家卻不是問題,極簡的優勢恰如其分地體現出來。
這倒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安堂家如願搬進新樓,就等秋天開學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在學校放暑假前,安堂家收到學區董事會的一封電郵,宣布最近落成的幾棟高層住戶,均不劃為他們目標學校的校區。原來大量高層的住戶申請孩子入學,完全超過了該學校的接受能力。學董會隻好把這幾棟高層住戶劃到另一個學校的校區。
安堂後來講,收到電郵的那一刻,他和雅納正在芝加哥朋友家裏。歌劇院樂團去芝加哥演出,之前雅納剛好聯係上一個失散多年的烏克蘭朋友,應邀去她家裏做客。朋友移民美國,嫁了個在投資銀行工作的美國人。
朋友家住在芝加哥湖邊的一棟高級公寓的頂層,雖是公寓,卻比很多獨立房還要寬敞。日落時分,鳥瞰伊利湖上的白帆點點;華燈初上,周圍樓群的燈海反射到湖麵上,美不勝收。夢幻般的美。
安堂和雅納不禁有些自慚形穢,日子原來也可以這麽過。正在這種情緒中,安堂收到校董的電郵。席間談到此事,朋友的丈夫大大咧咧地說,這就是依賴公校的風險。去私校就不存在這個問題。
原來朋友的孩子已被紐約一家著名而又昂貴的藝術私校錄取,秋天就要搬去紐約住校了。
朋友大概考慮到普通音樂家的薪水和投行收入還是有很大距離,就急急忙忙轉換了話題。
安堂坐在陽台上,過去幾個月買房的挫敗經曆一幕幕閃現在眼前。夜幕下的湖水越來越深邃,安堂不知自己的人生哪裏沒有做對?在艾麗塔出生之前,他和雅納沒有覺得生活中缺少什麽。本身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的兩個人,有很多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已經很是滿足。
女兒出生後,從入托到上學,遇到的種種挑戰和困難似乎是對他們原本完美的世界現實而殘酷的一擊。做父母的總希望給孩子創造最好的機會和條件,而很多時候,經濟實力正是那隻左右一切,隱形而有力的手。
安堂痛定思痛,尋找機會改變人生。經過調研,他決定利用他在數學上的優勢,嚐試投資量化分析。他報了幾個大學的量化分析證書班,結交了一些誌同道合的年輕人,一起切磋分析技巧和編程心得。同時,他也加入了一些網上論壇,和網友們一起嚐試各種投資策略。
再次見到安堂,人更瘦了,棱角愈發分明起來。雅納心疼地說,他每天睡不了幾個小時,太拚命了,也不知道值不值得。顯然,雅納在芝加哥的受到的震撼已經過去,正漸漸回到老路上。安堂目光炯炯地說,一定會值得的。
我和先生事後說起此事,想到他眼中的堅定,我大發感慨,說安堂一定會成功的!先生也有同感,說這些音樂家從小培養的刻苦和自律,加上他對數學的熱愛和天賦,需要的大概隻是耐心和機遇。
安堂雖然在多城的量化分析俱樂部小有名氣,但事業上卻無法突破。一是他中年轉行,何其容易。二是他的音樂背景,一般人看來離投資實在差得太遠。有一次,他談到自己的到處碰壁,開玩笑說,大家怎麽認識不到音樂與量化分析的共性呢?都是尋找patterns (模式)呀!
那個有共識的人終於來臨。一天,俱樂部請來了一個在對衝基金搞量化分析的經理做演講。安堂提了個一直困惑自己的問題,經理坦然道,問得好,這也是我們團隊正在研究的課題之一。
攀談下來,來自俄羅斯的經理本人小時候居然學過巴鬆管。他聽對安堂的背景非常感興趣,回去跟老板溝通過,就破例錄用了安堂。
離開演奏了這麽多年的樂團並非易事。安堂摸著巴鬆管,心裏五味雜陳。雅納哭得一塌糊塗。最後安堂擁抱了雅納,輕聲道,咱們的老傳統,進一件,出一件。該道別就道別。
安堂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未知。
孩子們大了,去了不同的學校,我們這群家長們就改為一年一聚了。安堂一年比一年忙,責任一年比一年大,雅納的衣著也跟著一年比一年昂貴。
等安堂家在豪宅區買了房,請大家去暖屋,已經是滿目高檔歐洲家具,數年前的樸素極簡已有些銷聲匿跡的意味。
之後一年一度的聚會,家長們越來越湊不齊,就有些漸疏漸遠了。
前些日子,輪到我去法庭盡陪審團義務。等待期間,大家不是在玩兒手機就是在看電腦,唯獨一人玩報紙上的數獨遊戲。恍惚間,我回到數年前法蘭克福的機場。那人抬起頭,白襯衫牛仔褲,正是久違了的安堂。
大家寒暄一番,問彼此家庭和孩子近況。我隱約中感到眼前的安堂似乎跟最後一次見麵有很大的不同,卻一時說不出哪裏。
安堂說,你們上次去的那個房子,已經賣了。我們已搬到湖心島住,這周末歡迎你們全家來做客。想起安堂以前周末加班,我問,你周末不用工作呀?安堂釋然地搖搖頭,說卸了很多重擔,現在我隻負責一支基金。
正說著,不同組的陪審員被領到不同的樓層,我們急急道了別。
周末我們全家坐輪渡過去,岸上等待的是安堂全家。大人親切敘舊,兩個孩子陌生到不知說什麽好。步行十幾分鍾,安堂全家停在一棟靛青色勾著白邊兒的房子前,說是到家了。房子三麵環水,景色宜人。而房子本身比起以前的那棟豪宅,實在是遜色了許多。
登門而入,我再次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少少的幾件家具,練琴室,整齊的CD架和看似價格不菲的音響。細看下來,家具雖少,卻件件品味上乘,不再是一起的宜家組合了。
安堂大概看出我們的詫異,他富有哲學意味地說,人有時走著走著,就忘了初衷。當時改行是為了有選擇的自由。金錢帶來自由,也帶來無窮的欲望和追逐。年輕時崇尚極簡,想的更多的是物質上的簡約生活。年紀大了,才發現精神上的極簡更上一層樓。麵對滿世界的誘惑,鋪天蓋地的信息和想法,你允許什麽進入你的精神世界,這才是最大的挑戰,才是能在紛繁複雜的世界中,真正做到去繁就簡的訣竅。
我心裏的疑團慢慢解開,難怪他們搬到島上生活。放眼望去,湖對麵是繁榮的金融中心,是市場的脈搏,信息的聚散地,得得失失懸掛在片刻的決定上。而島這邊卻是一片安寧靜謐。白雲飄飄之下,是微波粼粼的湖水。靜觀這自然美景,片刻之後,我的心也跟著沉靜了。
新年過後,雅納再次組織家長們聚會。我們家早到飯店,我順便拿出《環球郵報》來看。金融版評出的上年度優秀基金經理中,安堂的名字赫然在目。簡短介紹中,大讚安堂的量化策略是‘以不變應萬變’,在去年市場的波瀾起伏中效果卓著。結尾說,複雜,不見得有效,簡單,不見得無效,不是嗎?
大道至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