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羅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在遊輪公司給新上船遊客的介紹活動上。活動主持人詼諧幽默,引起大家的陣陣笑聲,其中笑得最響的就是帕布羅。
帕布羅看上去三十出頭,個頭不高,但黝黑幹練,隻是偏瘦一些。他坐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整場笑得震天動地,無遮無攔。
吃晚飯的時候,帕布羅恰好跟我們全家一桌。大家多是和家人或朋友一起出來玩,隻有他形單影隻。但在飯桌上,就數他活絡,跟這家老人聊聊,那家孩子逗逗,時不時迸發出他那極具感染力的高亢笑聲。
他問我們是不是日本人,聽到不是,竟隱隱有些失望的樣子。
飯桌上做遊戲,每家寫段東西。帕布羅的英文字跡,像一群收拾得體的小學生,整整齊齊地分組排隊,這種中規中矩的字體,在西方人中間倒是少見。
跟他熟了,才知道他年紀輕輕卻頗有些經曆。媽媽是在紐約皇後區長大的波多黎各人,爸爸是日本人。
他在東京長到九歲,父母離異後,他跟著媽媽回了美國,爸爸和哥哥留在日本。
在我看來,內斂克製的日本文化和熱情奔放的西班牙文化是如此的迥然不同。於是我問他,初到美國, 有沒有不適應?
他大笑,之後說,太不適應了!在日本,爸爸家有錢,有傭人,房間幹淨整潔,大家彬彬有禮,就讀的也是上乘的私校。
回到皇後區貧民窟的姥姥家,沒錢,沒傭人,姥姥,阿姨們都是大嗓門,每天呼來喊去,社區的學校更是一塌糊塗。
唯一的好處是自由自在,不像在日本規矩多,管教多。好在幾年後哥哥也來了美國,他總算有個伴兒。
十八歲時,他看到美國海軍招隨船技工,就申請入了伍。他說著就拿出iPad給我們他看入伍時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年輕而自豪,在星條旗下燦爛地微笑。
五年的海軍生活,漂泊了無數國家之後,他退役了。退役後,他從一個工作換到另一個工作,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從未安頓過。
這期間,爸爸的家族企業一直在走下坡路。最後爸爸索性賣了在日本的生意和地產,搬到美國,以期和孩子們能相伴相守。
和爸爸哥哥重聚,是他人生中的幸福時刻,讓他重新感受到家的溫暖和渴望已久的安頓感。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爸爸來美國不久便查出血癌,而且已是晚期。帕布羅和哥哥日夜守在醫院,耗盡了所有資金也回天無力。幾個月後,爸爸靜靜地走了。
他講到這兒,我們幾個聽者已唏噓不已。他突然話鋒一轉,說大家出來度假,不要談這些沉重的事,走,去遊泳池,我帶孩子們水球比賽!
我們幾個家庭在遊泳池裏等了半天,也不見他的蹤影。隱約間,我聽見他高亢的笑聲。循聲望去,見他坐在新遊客當中,在聽介紹講話。
我走過去問,你又不是沒聽過,為什麽坐在這裏?他說,快坐下,下個笑話馬上就開始。主持人照例講了那個笑話,帕布羅象第一次聽一樣,發自肺腑地又大笑了一番。
在帕布羅身上,除了那整齊的字跡有一絲日本影響外,無論外表和行為,更多的是西班牙後裔的自由奔放印記。
他講起在夏威夷島上,見到一個女孩在海灘上玩火棍。隻見她拋接自如,燃著的火棍在空中紛飛,照亮了她沉著秀美的臉龐。帕布羅一下子就愛上了她。女孩兒很快成為了他的女友。
後來,她教他玩火棍,他很快就掌握了,而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帕布羅說,因為他太愛火棍在風中嗖嗖的聲音,太愛火焰飛舞的樣子,太愛表演後觀眾的掌聲雷動,所以他不怕,也不介意被燒著。
他說著就給我們看胳膊上的燒傷。在斑斑點點中,赫然在目的是紋身刻著“Miranda”。我問,Miranda 是你玩火棍的女朋友?
他的表情一下子暗淡下來,說,Miranda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我和兒子坐在甲板上讀書,帕布羅走過來坐下,問我想不想聽Miranda的故事。
帕布羅表情嚴肅,眼中露出少見的深邃。他徐徐道來:“Miranda是爸爸住院時認識的,也是癌症病人。因為她和我年齡差不多,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
Miranda平時對爸爸特別照顧,盡管她自己也是病人。她每天來探望爸爸,有她在,病房裏總是歡聲笑語,讓你幾乎忘記了癌症的存在。
有一天,我在醫院摔了一跤,胳膊和腿上青了幾大塊。護士們堅持讓我檢查一下,結果發現,我得了和爸爸一樣的血癌,隻不過是早期!
我記得當時兩眼一黑,昏厥了過去。醒來後,我決定放棄治療。爸爸一個人病,已令我和哥哥心裏憔悴,家裏能用的錢也都用的差不多了。如果命運偏要與我做對,就隨它去吧。
Miranda聽到這個消息後,幾夜未眠。之後她拖著癌細胞每日吞噬的身體,為我組織了幾次捐款活動。
募捐活動中的她,聲情並茂,有感染力,讓人幾乎忘了她也是癌症病人。可活動結束後,她總是疲憊萬分,幾乎沒力氣走回自己的病房。就這樣,她為我湊夠了初始治療的費用。
爸爸去世那天,Miranda握著我的手,陪我坐了一夜。她的手,纖細溫暖,在那個絕望而漫長的黑夜中,給了我無窮的慰藉和倚靠。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我因為爸爸去世心情不好,一點小事就跟室友爭吵,正吵到激烈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Miranda,我就說,明天打給你。電話那端的她欲言又止,最後說好吧,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我給Miranda打了無數個電話,都沒有回音。晚上到醫院去找她,才知道昨夜她已離開人世。死前留下話給我,讓我一定要好好活著。
帕布羅說到這裏哽咽得不能自持,我這裏也是淚光閃爍,想象著Miranda是怎樣的一個心存大愛,上善若水的女孩兒。
停了一會兒,帕布羅說,永遠不要計較小事,每時每刻愛你的家人和朋友....”
Miranda離去後,帕布羅積極配合治療,說現在已到了治療尾期,自己的體重已恢複了很多,醫療貸款也快還清了。他一個人出來坐遊輪,正是為慶祝這重生的快樂。
聽著這些大悲大喜的故事,我望著夕陽染紅了天空,照亮了甲板,一點點落到海裏,腦子裏浮出莊子的一句話: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我站起來,拍拍帕布羅的肩,說小夥子,人生苦短,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