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寫得文鄒鄒的, “很不幸通知您,您的申請因缺乏足夠的相關經驗被免除考慮, 我們祝您未來學業順利。”小微驚愕之餘更多的是不解,上學上學,從小到大都是看成績,哪裏想得到經驗還這麽重要?學校要求交一份簡曆,她大學畢業,工作是國家分配的,沒求過職寫過簡曆,於是便在網上隨便找了個簡曆模板,填了點兒內容便交上去。以為是例行公事,沒想到竟然折在這上麵。
什麽叫相關經驗?小微趕緊上網查找,原來讀工商管理碩士的通常有金融,會計,審計,谘詢,或跨國知名企業的背景,這些確實跟她的行業和背景不沾邊。 這樣想著,她便自慚形穢起來,出身不好,成績也救不了自己。
小微天生是個後知後覺的人,到了睡覺時分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一份簡曆也發給了健大,這樣看來健大的申請也凶多吉少。如果兩所大學都去不了,申請別的學校已為時過晚,隻好等到明年,那多出這一年的花銷又從哪裏來呢?
小微輾轉反側,度過了移民以來最痛苦的一夜。噩夢連連中她終於盼到天亮。一大早她就跑到健大去問申請情況,被告知一兩個星期就會有結果。回家的路上,她痛定思痛,如果今年真的上不了學,就先找個工作。
好似有神相助,她忽然看見公車站不遠有個幹洗店,窗上貼著招人的告示。奇怪以前沒注意到它的存在,她趕緊下了車。推門進去,在衣服的叢林裏,站著一位四五十歲的亞裔男子,帶著黑邊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在熱氣騰騰地熨衣服。
小微問:“您這裏招人呀?”男子抬起頭,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她一番之後說:“你想來熨衣服?uh, uh, no!”小微詫異地問:“這裏不寫著招人嗎?”男子噗嗤笑了,說:“是招人,但不是你這樣的人!”
小微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沒有什麽不妥,就氣惱地問:“我是哪樣的人?你倒說說看。” 男子放下熨鬥,扶扶眼鏡說:“my dear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和我是同類人,隻會讀書,不太會幹活。你在家有沒有熨過衣服?”
沒等小微回答,他就擼起袖子,示意小微靠近。小微走近,嚇了一跳,他手臂上的燙傷,斑斑點點,新舊交疊,有種前仆後繼的執著。
男子收了笑,歎口氣說:“移民前,我就沒有熨過衣服,自己的衣服都是拿出去幹洗。我以前在漢城的中學裏教英語,到了這裏沒什麽別的謀生技能,年齡又大了,找工作不容易,於是就盤下了這個店。老婆負責衣服修改,我負責熨燙幹洗。說實話我真是不喜歡,隻好安慰自己,孩子們有機會受西方教育,家長犧牲一點兒也沒什麽。隻是任你幹多久,總有失神的時候。”
他頓了頓,盯著自己的燙傷陷入了沉思。一會兒他回過神來,看著小微說:“你還年輕,應該有更好的選擇。如果有一天你走投無路,再來這裏……”
小微告別出來,那些燙傷仍在眼前張牙舞爪,揮著生活的苦。羅太太的艱難是無形的,而這男子的掙紮卻曆曆刻在他的手臂上。
小微第一次感到人生的不易。在國內的時候,一切都被體製安排好了,工作國家分配,逢年過節,恨不得連節日禮物公司都人手一份。自己瀟瀟灑灑地告別了那個保護殼,全然不知外麵世界精彩背後的無奈。這樣想著,沮喪的心情中又加了對自己謀生能力的懷疑,不由地紅了眼圈,昨夜強忍著的淚終於奔放而出了......
小微跟霍叔叔說了穗大被拒的事,霍叔叔安慰道:“每個學校錄取的標準不一樣,也許健大不那麽看重經驗。” 接著又說:“就是明年上學也沒什麽,今年住霍叔叔這裏,房租全免。”小微道謝說:“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房租總是要交的。”
霍叔叔思忖了一會兒,不解地問:“為什麽大陸的婦女相對獨立,結了婚還要出去工作,不像很多香港婦女,婚後選擇在家裏做太太?”小微不知他為什麽問,想了一會兒說:“毛主席說‘婦女能頂半邊天’”。說得兩個人都樂了。小微想到自己前途未卜,擔心自己的這半邊天會不會隨時塌掉,便再也笑不下去了。
好在新移民法語班很快開課了,免去了小微在家裏惴惴不安,顧影自憐。魁北克省為幫助新移民融入主流社會,開設免費法語班。為保證新移民能夠全心投入學習,還分發津貼,確保學習期間衣食無憂。
津貼象塊吸鐵石,引來了各懷心腹事的各國移民。開學第一天,教室裏好不熱鬧。有學生模樣的中國移民,西裝革履的羅馬尼亞移民,前蘇聯的美發師,卡車司機和體育健將,以及熱情奔放的中南美洲和非洲移民。同樣背景的,很快就混熟了,習慣性地開始講母語,互問移民後的計劃。
一片吵雜聲中,一個背後梳著小辮子的中年男老師走進來,不由分說地就開始講法語。足足講了幾分鍾,小微完全不懂,左右看看,大家麵麵相覷,一樣的迷惑。羅馬尼亞美女舉手,用英語說:“我們大部分人法語零基礎,您可不可以用英語教法語?”老師看表情是聽懂了,卻緘默不語。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人在潛水,旁邊用英語寫著:
英語 -> 法語 NO
法語 -> 法語 YES
接著又用法語解釋了一通。多年以後,小微才知道,這種起源於加拿大的教法叫沉浸式教學法,如人淹沒在這種語言裏,呼吸都是它,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增強語言各方麵的能力。
一上午鴨子聽雷,終於放學了。接下來的幾天,內容還很豐富,小辮子老師領著大家去商店,菜市場,書店,銀行到處遊走,一邊走一邊嘴裏念念有詞,見了實物,法語變得容易理解和記憶。一周下來,小微覺得進步很大,詞匯量大增的同時,也能鸚鵡學舌地說些常用語。
這跟國內從字母,單詞,音標到語法的循序漸進教法倒是大相徑庭。進步快的同時,她也注意到發音是沒人細究的,大概聽得懂,在小辮兒老師那裏就能混水摸魚地通過。結果大家的法語除共同帶點兒英語口音外,還加了自己母語的特色元素,與標準的法語發音固執地保持著自矜的距離。
追求完美的同學提出讓小辮兒老師多花些時間糾正發音,小辮兒老師大而化之地說,這個法語課的重點是語言的功能性,以達到交流為目的,便於大家就業,而不是讓你說出比法國人還要完美的法語。
小微學法語的熱情衝淡了對未來的患得患失,好像躲在這份熱愛和投入裏,上學就業,經濟來源,這些現實問題都可以忽略不計。就在這種情緒下,她收到了健大的錄取信。
小微自然高興,一塊石頭落了地。霍叔叔比她還高興,說:“告訴過你,每個學校看中的東西不一樣。健大不錯呀,我的老大就在那裏讀書。” 這是他第一次談到自己的孩子,小微一時不知該怎樣接話。霍叔叔的眼裏飄過一片陰雲,他歎了口氣說:“我和太太分居了一段時間,年前剛辦了離婚, 孩子們都跟媽媽住,現在很少見了。”
小微不知說什麽好,霍叔叔喃喃自語:“小時候他們可乖了,那時我經常出差,每次到家的那天,他們不睡覺,多晚要等我回來。媽媽說太晚了不用等,他們就說,爸爸回家怎麽能沒人歡迎呢?在外奔波回來,遠遠看到家裏的燈光,知道有家人在惦記等候,很溫暖的感覺……” 霍叔叔重重地歎口氣,沉默下來。
很快,他話鋒一轉,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你有學上,咱們該出去慶祝!照例是先去接羅太太,幾天沒見,小微吃了一驚。羅太太新燙了頭發,原來的白鹽胡椒發染成了好看的栗色,人一下子年輕了好多。小微對羅太太說,頭發燙得真好看!羅太太突然靦腆地笑了, 說誰燙發不好看呢?你燙發的那張照片也很好看呀。小微一愣,心想沒記得給羅太太看什麽照片,她說的是哪張燙發照呢?
三人出門,羅太太今天的話特別多,笑容也少見的燦爛。同來的還有霍叔叔的兩個朋友,都和他年齡相仿。嬌小玲瓏風韻猶存的叫甄太太,黑黑胖胖滑稽可笑的叫祝太太。她們見了小微非常親切,說每次和霍叔叔吃早茶,他都要說到小微,今天終於有機會見麵。
甄太太以前在香港唱過京劇,從錢包裏拿出年輕時的劇照給小微看,濃妝豔抹,二目傳神。聊下來得知,兩位太太都和霍叔叔一樣,十幾年前移民,甄太太的兩個女兒還在讀大學,先生回流香港工作。祝太太兒子早已成家,住外省,先生在郊外的一個小旅館打工,偶爾回來。
她們誇羅太太今天格外漂亮,霍叔叔打趣道:“要見重要人物,她當然漂亮。” 羅太太紅了臉,用粵語回了幾句,大家哄堂大笑。小微聽不懂,在想是不是羅先生要回來了。不管這個重要人物是誰,小微喜歡羅太太今天的狀態,再細看她的眉梢,也有了一些抖擻的意味。
小微正在這裏胡思亂想,突聽羅太太對自己說:“小微,我要去舊金山參加一個婚禮,明早的飛機,這周的報紙還麻煩你多幫忙。”小微說沒問題,甄太太祝太太大呼霍叔叔幸運,有這麽一個好幫手。
當晚小微躺在床上,憧憬著未來的校園生活。抬眼看見牆上自己和家人的合照,頭發卷卷的。她暗自笑了,羅太太說的是這張照片吧?原來“小微的領地”還是有人侵犯呀。
第二天,小微把健大錄取的事告訴了法語班的幾個中國同學。不管是因為信奉‘惟有讀書高’,還是迫於生計,大家都有上學的計劃:一個讀計算機,一個讀電子電氣,一個讀會計,加上小微,現在每人都有了著落,皆大歡喜,就等著九月開學了。
傍晚回家,小微遠遠看見家裏燈火通明,有些奇怪。霍叔叔很少在家,等待她的通常是黑洞洞的屋子。走近了,居然聞到飯香。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霍叔叔從不煮飯。狐疑著,她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