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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員小簫之迷航

(2021-08-12 19:11:57) 下一個

小簫嘴甜,這是我對他的初始印象。

從下了飛機,他就“姐呀, 姐呀”地叫,沒大他兩歲的我, 那時候也隻有二十幾歲。正常是不喜歡人家叫我“姐”, 好像做姐姐要承擔很多責任。隻是他一邊叫一邊用葡萄般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我,我也就隨他去了。

小簫雖是機長,卻是一副高高瘦瘦的大學生模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連他講的笑話,都有些小兒科,大家總是逗他:“你確信你從飛行學院畢業了?”

到了飛行的時候,就沒人這麽問了。駕駛艙裏的小簫判若兩人,呈現出超乎年齡的沉著冷靜。美國教員約翰總是誇他,說應急情況下的高難動作,第一次就能處理得這麽好,不多見。

小簫英語好,課間總是和約翰在咖啡廳講他那些小兒科笑話。大男孩般的小簫和滿頭銀發的約翰坐在那裏笑得前仰後合,是我對那段時光揮之不去的記憶。

有一天我問小簫,英語怎麽練得這麽好?他答非所問地說:“姐,你想不想聽我迷航的故事?”

小簫在家裏是弟弟,哥哥比他大六歲,從小照罩著他。他在崇拜哥哥的同時,不免有點兒莫名的不自信。高中畢業,小簫順利考進了飛行學院,圓了他的飛行夢。

大三那年,飛行學院選了幾個高材生,派到邁阿密學習飛行,小簫便是其一。那個年代,出國還沒有現在普遍。本該高興的事,小簫卻憂心忡忡,原因是覺得自己英語不夠好。

一踏上美國國土,小簫不費吹灰之力就噩夢成真了。美國人圓滑流暢的英語,像抓不住的小蝌蚪,剛有一點感覺,就從指縫中溜走。小簫正試圖消化理解前一句,無數的蝌蚪接踵而至,攪得小簫頭都大了,似乎連最基本的英語也聽不懂了。

小簫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旅館裏整夜放著英文節目。依賴字幕,小簫似乎都能聽懂。關了字幕,小簫又滑回到蝌蚪遍布的泥塘,腦袋裏混沌一片。

平時搭伴飛模擬機,完全靠同伴替他翻譯。翻譯後,字字明朗;翻譯前,大霧沉沉。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月,不但英語不見好轉,連平時信心滿滿的飛行也受到了影響。

小簫完全失去自信,掙紮於人生穀底的黑暗中。

很快到了階段考核,要求每個飛行員飛solo(單飛),獨立飛個短航線。小簫幾乎要哭了,請求美國教員湯姆不要讓他單獨上天。

湯姆十八歲加入美國空軍,不是特別能理解這個中國學員,怎麽二十出頭還像孩子一樣不能獨立?湯姆說:“Solo是一定要飛的,如果感覺不好, 就要求返航, 我會在塔台守候。”

小簫整夜未眠,第二天去機場的時候,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 的悲涼。

他硬著頭皮,按慣性操作飛上了天。邁阿密的天空是多麽的湛藍!白雲朵朵之上,是渾身冒汗,手無足措的小簫和他孤伶伶的小飛機。

小簫放眼望去,完全找不到方向,他試圖鎮定自己,腦袋裏的霧反倒像抗議般地越發濃重起來。

他在高空中漫無目的地飛了一會兒,狀態仍不見好轉。好在飛機沒有掉高度,安全還不是問題。

小簫一邊保持高度,一邊胡思亂想,過去一個多月噩夢般的日子在他的腦海裏閃回。

他絕望地看著遠處的遼闊天空,突然笑了。心裏想著,英語聽不懂就聽不懂吧,飛行通不過就通不過吧,我還年輕,總有別的路可以走。

那一刹那,他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他呼叫塔台,要求返航。教員湯姆果然守在那裏,連聲問一切可好。

小簫笑著說:“一切都會好的!”在塔台指揮他返航落地的過程中,小簫驚奇地發現,無論是湯姆還是航管員講的每個英語單詞,都那麽清晰易懂!

落地後,小簫擁抱了湯姆,說:“感謝你逼我上天。在那裏,我放下了很多東西。放下,才能自由!”

從此,英語不再是問題,飛行也恢複了自信。

我聽得入神, 想象著空中那個雲消霧散的神奇時刻,那種放下壓力之後的自由釋放, 那種豁出去的之後的平靜坦然。

因著這個故事,小簫在我接觸的無數飛行員中,永遠鮮活難忘。

我移民後,大家漸漸失去了聯係。一晃兒幾十年過去了,前幾天突然接到小簫的電話。他飛新航線到我居住的城市,就四處打聽,找到了我的聯係方式。

再見小簫,人胖了一點兒,嘴甜倒是沒變, 又“姐呀姐呀”地叫,好像中間隔的不是幾十年。

小簫和一個乘務長結了婚,女兒都上了中學。給我看照片,全家各個漂亮。

我和他提起迷航的故事。他感慨萬千,說:“那時候英語上不自信,覺得自己不行就真的變得越來越不行了。壓力大,睡不好,腦子像壞掉了, 真是噩夢一般。”

我說:“英語裏有個詞叫Brain Fog , 就是“大腦起霧”的意思, 指人因為壓力導致大腦疲勞,像起霧一樣,看不清事物本質,大概就是指你這種情況。”

小簫撲哧笑了,說:“姐,真有這個詞?那時候還真覺得腦子裏雲霧繚繞的,完全邏輯不清。”

我笑了說,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清楚了就好。

他若有所思,過了一會說:“姐,我可不可以給你講個故事?”

我大笑,說:“你又要講你的小兒科笑話了?會不會又是那個‘你跟巨人說什麽話?說大話!’的笑話?”

小簫撲哧一聲笑了,說:“姐,這麽多年了,難為你還記得。”。

他轉瞬安靜下來,目光似乎已穿越到很久的以前。他緩緩地說:“姐,我要給你講的這個故事,結尾算是個笑話吧”。

“ 現在的孩子多幸福,手機呀,微信呀,想聯係誰都方便。咱們那時候太不同了。

我中學時喜歡一個總穿著白上衣的女孩兒。那時候,我們城市常有外賓來訪,我和她在的那個合唱團總去給外賓演出。她唱得好,笑聲朗朗,很有感染力。我們在合唱團有說有笑,回到學校卻不怎麽說話。你知道那時男女生在學校是不怎麽交談的。

她個小,坐前排,我個大,坐後排。無論怎麽調座位,我們中間永遠隔著千山萬水。說來也巧,不管怎麽分班,我們卻總在一個班。這樣下來,她的背影,我一看就看了六年。

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很想見見她。但不好意思問別的同學她家的具體位置, 我就經常在她家附近騎著自行車轉悠。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一天,我在過街馬路上看見她,急匆匆的樣子。我欣喜若狂,衝她揮手,她沒看見。不太自信的我,突然間失去了勇氣。

這個暑假就這樣過去,轉眼間大家都上了大學。她去了遙遠的南方,我們通過幾封信,多是聊一些合唱團的舊事。

我猶猶豫豫,想要表白,又怕自己配不上她。

有一天,突然收到她宣布戀愛消息的信,說是機緣巧合,自己也沒想到這麽快就戀愛了,對方是她室友的哥哥。

畢業後,她嫁給了那個男友,一起移居香港,之後就數年杳無音訊。

不久前,班級搞周年大慶。久違的她突然冒出來。

依然是雪白的上衣,朗朗的笑聲,隻是眉宇間有種不熟悉的淡淡哀愁。

大聚後的小聚,她有些醉了。說起我們在合唱團的日子,她突然說,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 她好容易搞到我家地址,寫了一封長信給我,小心地裝在新裙子的口袋裏,去郵局寄。

到了郵局,翻遍了口袋,怎麽也找不到那封信,沿路找回去毫無蹤影。她突然氣餒,擔心自己隻是單方麵自作多情,就此作罷。”

小簫講到這裏,重重地歎了口說:“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我感到她過得不幸福,這也許是她跟同學們都不聯係的原因吧。

這一陣子,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錯過,想象著如果我們當時都自信一點,成熟一點,她的人生也許會幸福一些。”

我聽得入神,小簫突然苦笑一聲,說:“姐,笑話來了…… 我愛我的妻子,這十幾年也過得很幸福。身為有家室的人,我近來卻滿腦子想的都是小時候喜歡的女同學,想她可能的幸福生活,這是不是個笑話呢?我的大腦是不是又起霧了?”

小簫說著就有些情緒激動,我笑笑,指著桌上的一杯冰水說:“先喝點兒水,冷靜冷靜。我更喜歡你以前的那些小兒科笑話,簡單,好笑,沒負擔。”

小簫應和著笑了,說:人長大了,煩惱就多起來。

我說,麵對你這種長大了的“巨人”,我可不可以說點兒“大”實話呢?

小簫噗嗤一聲笑了,說,姐,你沒變。

我說,你剛才嘲笑我一把年紀,還看“非誠勿擾”,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了。

用黃瀾的話,你沒法給感情統一劃線。白白上衣,朗朗笑聲的她,在你心裏永遠不會等同於普通同學的。

珍惜就好。

至於那些錯過,你需要重新飛到藍天上,在那裏放下你應該放下的一切。

放下了,自會雲消霧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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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小微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elloworld1000' 的評論 : a genuine one too!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nice g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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