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再見

白白瘦瘦，寡言少語，是何時給南飛的初始印象。這和他高高胖胖，叱吒風雲的爸爸，截然不同。

那時南飛剛畢業不久，被分在何時工作的部門實習。部門裏年輕人多，下班後經常一起出去玩。何時很少參加。所以，幾個月下來，南飛也沒怎麽和他說過話。

有一天，何時突然過來跟南飛說，聽說你要和我爸爸一批出國。爸爸年紀大了，麻煩你多照顧他。南飛笑笑，說應該的。這算是他們第一次說話。

出國一切順利。南飛回來的第二天，何時高高興興地來找她說，爸爸說你幫了大忙，我請你吃個飯。語氣像是多年的朋友，南飛心裏有些吃驚，就笑著說，飯就不要吃了，天挺熱的，請我吃個冰淇淋吧。

他們坐在冷飲店，南飛說，你爸爸蠻好，那麽大的官兒，一點兒架子沒有。何時笑笑無語，過一會兒，臉色陰沉下來，說爸爸天生是當領導的料，但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當領導的。

南飛在想他是不是說自己。因為沒那麽熟，沒敢問，大家就東說西說地轉移了話題。

南飛實習結束後，就被分到下麵的分公司。何時偶爾過來出差，大家就聚在一起吃個飯。

有一次說起一個叫梧葉的同事得了癌症，何時欲言又止，歎了口氣說：”得了癌症一定是痛苦的，沒得的也不見得不痛苦，總之活著就是不容易。”

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南飛便開玩笑說，我本來想走“鄰家小妹”路線，結果承蒙大家信任，老是跟我講心裏話，現在我改做“知心大姐“了。你如果需要一吐為快，不要錯過良機呀。

何時沒有接話，沉默了一會兒，說自從上了大學，親戚朋友沒少要給他介紹對象的，他對這種方式很反感，想象著某天自己會一見鍾情喜歡上誰。

大概半年前，這一天彷似如約而至。

他照常去公司食堂吃飯，鄰桌不斷傳來朗朗的笑聲。他望過去，看到一個沒見過的女孩，學生頭，一雙淺棕色的眼睛有些特別。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很快就融化在那淺棕的溫暖裏。

他端著飯坐過去，正在說笑話的梧葉介紹說，我學妹，今年剛畢業，分到我們部門實習。

從此，何時就每天跟梧葉他們吃飯。梧葉在學妹麵前，笑話講得特別起勁，淺棕眼睛不怎麽說話，隻是跟著笑話笑。

何時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牽掛和期待。每天盼著午飯時間快點到來。

有一天，吃飯時沒見到梧葉，淺棕眼睛說梧葉去了醫院。接著就傳來梧葉得了癌症的消息。梧葉哥哥剛因癌症去世，醫生讓梧葉也查查。還真是不幸言中。

再次見到淺棕，是在梧葉的病房。梧葉化療初期，反應很大，惡心嘔吐，人瘦了不少。淺棕日夜守護，原來在此以前，兩人已是男女朋友關係，隻是沒有公開而已。

麵對再無力氣講笑話的梧葉，和滿眼疲憊的淺棕，何時的心總是很痛。

何時每個周末都去醫院看梧葉，一呆就是大半天。梧葉開始有些吃驚，兩個人的交情沒有好到那個程度。

一次，隻有何時和梧葉在，梧葉握著何時的手說，我哥哥從發現到去世，隻有三個月，估計我的時間也不多了。你有機會幫我好好照顧她，邊說邊指著淺棕的外套。

何時一下子就紅了臉，有種被看穿的尷尬。他連忙說，不要亂講，你比哥哥年輕，情況一定會比哥哥樂觀......

講到這裏，何時兩眼空空地看著南飛說，我是不是不太地道？惦記癌症患者的女朋友？

南飛一時語塞。情之所至，也許局外人不該妄出定論。

過了幾個月，果然傳來梧葉撒手人寰的消息。這是意料中事。沒想到的是，淺棕不久也辭了職，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下一次南飛見到何時，他手裏拿了本關於比爾蓋茨的書。南飛說，你喜歡比爾蓋茨？他不置可否，百無聊賴地說，老爸買來讓我讀的。說完就重重地歎了口氣。

南飛小心翼翼，不敢提梧葉的事。何時坐了一會兒，淡淡地說，梧葉去世，他的心情，悲傷中又加了內疚的成分。

葬禮不久之後，他約淺棕出來，淺棕雙目空空，那眼裏曾經的溫暖都化作了無限的悲戚。何時想表達一些關心的話，卻遲遲說不出口。就想再給她一些時間恢複。誰知她很快就斷了和所有同事的聯係，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何時說完又重重地歎了口氣，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吃完了飯。

南飛最後一次見到何時，是在加州。剛好大家都在那裏出差。他打電話過來，很興奮，說接上南飛和幾個同事，一起出去吃飯。

過來時他情緒少有的高漲，車裏大家說說笑笑，一片熱鬧。

突然車後警車出現，警燈狂閃，示意靠邊停車。大家有些吃驚，還是照著辦了。警察過來看過護照後，說可以走了。南飛試著問為什麽檢查，那個年輕的美國警察說，也許不該告訴你，但有個關於越南人的案子在查。你們沒事了，周末愉快。

這個小插曲本來也沒什麽，何時的情緒卻一落千丈。整晚同事們嘻嘻哈哈，也不見他露出笑臉。南飛感覺他不如以前好相處了。

南飛後來留學英國，大家就漸漸失聯了。

一年夏天，她突然聽到何時在南方出差遊玩，不幸在瀑布前失足喪生的噩耗。南飛夜不能寐，想著這些年來，不知道他日子過得怎麽樣？本來就不太快樂的人，偏偏又遭此意外。

幾年過去，一個舊同事全家到倫敦旅遊，和南飛約著敘舊。南飛說起何時的意外離去。舊同事睜大眼睛，吃驚地說，那不是意外。他出差前特地回父母家做了頓盛宴，一向邋遢的他，辦公桌和自己住的公寓都一反常態地收拾得幹淨整潔，公寓抽屜裏整整齊齊地擺著所有重要證件。他媽媽說, 他患抑鬱症有一段時間了，時好時壞…...

南飛再聽不見同事的話，腦裏想象著何時如何得了抑鬱症，又是如何地掙紮......一定是地獄般的折磨痛苦。抑鬱症不是像癌症一樣容易說出口，容易被理解同情。更何況在行業內，因為他爸爸的地位，他的舉止言行也受一些限製，分享自己的痛苦也該是顧慮重重吧……

當時，正趕上一年一度的複活節。南飛心裏默念，何時，願你在天之靈安息，願你來生快樂！

何時，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