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 門鈴響了。
主人季潔正端著一盤烤肉往烤爐裏送,她回頭招呼小微說,去幫我迎接一下客人,一定是林梅一家,林梅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博士老鄉。
小微開門迎客,眼前高高低低地站著一家三口。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高出一大截的爸爸,小微定睛一看,頓時愣住了,“田導?”。“小微,你怎麽會在這兒?幸會,幸會!”,田導說著,就伸出手來,一邊跟小微握手,一邊介紹旁邊的妻子林梅和兒子浩旗。
林梅中年,微胖,雖相貌平平卻慈眉善目,隻是嘴角微微下垂,好像對生活有零星的不滿;浩旗七八歲的樣子,虎頭虎腦中,一雙大眼睛格外機靈,像極了爸爸。林梅好奇地問,“你們認識?”“客戶,客戶,”田導急著說。
小微腦中閃回。前一年的夏天,朋友從國內來,小微和先生陪朋友參加當地華人旅行社搞的“加東七日遊”,而導遊田園正負責他們這組。
田園是典型的北方帥哥,高大威猛,五官俊朗,一雙黑黑的眼睛分外靈活。他人熱情幽默,很受一車老小的歡迎,大家都親切地叫他“田導”。
幾日相處下來,有些年長的遊客就關心起田導的個人生活。有位老媽媽問,“小田成家了嗎?”田導說,“成了,成了。說起來不容易,熬了幾年我才拿到身份,然後就開始辦老婆孩子,折騰了一段時間,現在終於都過來了。老婆不會英語,孩子也還小,索性她就呆在家裏……唉,一家人能團聚就好!”
大家一頓感歎,多麽有擔當的年輕人!
一年的時間,田園變化不大,唯一有些出入的是他的家庭。記得當時季潔和小微感歎移民的處境,季潔就提起林梅這個老鄉,說她在國內讀了生化博士,來這裏卻隻好大材小用地在一家實驗室做試驗。雖說有些屈就,但好歹也算是一份穩定的收入。
這和田導口中的呆在家裏帶孩子的老婆有些大相徑庭吧?滿頭霧水的小微和林梅很快去廚房幫忙,留下一群男人在客廳裏寒暄。
席間有個節目,講講每對夫妻是怎麽認識的。輪上林梅夫婦,田園說,“讓我們家領導講!”一份低眉順眼的樣子,跟那個風趣幽默,滔滔不絕的田導有些判若兩人。
原來林梅博士畢業那年夏天,本約好一個朋友一同出遊,結果朋友老家出了狀況,臨時回家,她隻好單人加團。那裏遇上了熱情爽朗的田帥哥兒,一來二去大家就成了男女朋友,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畢竟林梅也不年輕了。
田園的媽媽雖然開始對林梅大兒子幾歲有些顧慮,但後來看林梅不僅知書懂禮,還把兒子照顧得周周全全,也就同意了。
林梅說起這段時,言語中略有些幽怨,嘴角也有些垂頭喪氣。田園趕緊說,“領導請息怒,小生這裏替老母為您陪不是了。沒有領導帶領,我哪裏出得了國,吃得上季潔烤的這麽好吃的牛排?”大家笑作一團。林梅也跟著高興起來,親熱地打他一下,說:“又嬉皮笑臉,永遠像個孩子。”
酒過三巡,就有人開始問田園國內的股市情況。原來田園出國前沒少在股市折騰,也賺了點兒錢。田園說, “白天上班,晚上盯著國內股市,身體有些吃不消,最近跟著這裏旅遊公司的同事學炒美股了。嗨,我英語雖然不好,但 K線圖還是K線圖,妨礙不大。這邊炒股也得結合點兒北美的宏觀政策,最近那個林什麽還是潘什麽有個講話,市場波動不小。”
林梅在一旁直搖頭,對著大家說,“這個人什麽都好,除了這個賭。這個事兒,誰也管不了他。從國內炒到國外,這炒股和賭博有什麽區別?讓他去學英語也不學,還林什麽潘什麽,那叫格林斯潘,美聯儲的主席,還說英語不耽誤事兒。”
林梅說著就動了氣,田園一看,趕緊滿臉堆笑地說:“不是說好了嗎,領導,賺夠了就急流勇退,我全職去學英語,到時候英語好到連當地人都嫉妒我。”大家哄堂大笑。
晚宴散去,小微和先生從季潔家出來。小微迫不及待地問先生,“你記不記得田導說過,他好容易才把不會講英語的老婆辦過來?怎麽回事?”先生一笑了之地說:“我也記得他那麽說過,可能為了男人自尊心吧,不是什麽大事。”
轉過年來,季潔先生調到公司的倫敦分部,全家就忙著移居歐洲。臨行前,搞了個盛大的告別會,小微再次見到林梅全家。
一家人從嶄新的寶馬車下來,喜氣洋洋。當時北美股市一片興旺,席間田園大談自己如何辭去旅行社的工作,專注股市,成績斐然。他指著嶄新的寶馬驕傲地說,“這車也就是幾手交易的事兒,炒股主要是看你膽子大不大,能不能押對股……”
“我幫爸爸選的股票都賺錢啦!”浩旗在旁邊插嘴說。“這小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將來會有出息。” 田園邊說邊摟過兒子,父子倆自豪地笑著,機靈的眼睛如出一轍。旁邊的林梅也情緒高漲,下垂的嘴角一反基因的刻畫或重力的作用,如K線般高高上揚......
季潔剛去倫敦的時候,和小微還常聯係。不久兩人分別生了寶寶,新媽媽手忙腳亂,就顧不上自己的社交了。
幾年後的聖誕節,小微意外接到季潔的電話。兩個人聊起故人故事,不免就談到了林梅一家。
“林梅,慘了,慘了……” 季潔在電話裏大呼。
原來金融危機來襲,整個市場分崩離析。田園的股票,過於集中在幾隻小股上,自然更是一敗塗地,慘不忍睹。用林梅自己的話,一夜之間從中產變無產。
也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無產吧,畢竟他們還有自己的房子。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正趕上林梅爸爸查出癌症。
爸爸沒有好的醫保,爸爸媽媽一生的積蓄很快就被昂貴的醫療費吞噬掉。林梅急急去銀行拿房產做抵押,借出一筆不小的數目。隨身帶了一小部分,匆匆上了回國的飛機。
說好田園會把剩下的部分電匯回國,林梅在國內左等右等也不到帳,追問田園,他那邊說是寄出了,可能國際匯款時間要長。林梅心急如焚,爸爸的手術要指著這筆錢。
一次林梅打電話到家裏,是兒子浩旗接的。兒子支支吾吾,最後說出了實情。原來田園從朋友那裏聽到什麽內部消息,就拿了這筆錢準備翻盤,結果消息不準,這筆錢也就打了水漂。
後悔莫及的田園每天到處找朋友借錢,想借到就寄回國內。可哪有那麽容易借到呢?
剩下的都是曆史。林梅爸爸很快去世,林梅飛回加拿大,幾個月內不曾跟田園說一句話。
她前所未有地努力工作,早出晚歸,很快被提升為實驗室主管,工資也加了不少。這樣總算加快了還債的節奏。
田園本來在家就不是領導,加上內疚,自覺地位就更低下了。他又回到之前工作的旅遊公司,受經濟影響,國內的團來得不多,接不到團就沒收入,他那可憐的工資,有時候連家用也不夠,但債務壓身,聊勝於無吧。
好在兒子浩旗很是爭氣,爸媽沒怎麽管,自己考上了天才班,上個好大學應該沒問題。
小微和季潔一番感慨,好好的家庭被股市折騰到這個地步,還真應了林梅的那句話,炒股就像賭博,不是嗎?
後來小微和先生探討這個話題,是在一個超市裏。先生說,“炒股炒股,奔著快錢炒來炒去,就有些賭的意思了。你要是長期投資,跟所投的公司一起成長,雖也受市場波動影響,賭的成分畢竟少了許多。”
小微說:“話是這樣說,但有快錢的機會,誰能抵住誘惑呢?”“世界上的誘惑,無處不在,永無休止。”先生邊說邊指著貨架上的薯片說:“大家都知道薯片不太健康,但為什麽還有許多人買呢?一時快感的誘惑,哪裏去想後果?人性中理智妥協於誘惑的一麵......"
"......股市上更是如此,牛市衝天時,大家容易忽視風口上豬也會飛的大勢作用,隻覺得自己技高一籌,在更多快錢的誘惑下,哪裏還記得了止損?話又說回來,人性各異,總有些人比一般人更容易被誘惑吧……”
後來的日子,大家忙著工作,孩子入托,就學和各種興趣班,小微和季潔就漸漸失去了聯係。
時光荏苒,十幾年轉瞬即逝。
有一天,小微先生從Costco 購物回來,一進門就說:“猜我剛才碰到誰?田園田導遊!田導還在旅行社工作,還記得浩旗吧?已經大學三年級了。田導很是自豪呢,說浩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小小年紀,就頗有經濟頭腦。去年,用實習(co-op) 掙的錢,買了大麻公司的股票。自由黨大麻一合法化,股票翻了幾十倍,大大賺了一筆。
浩旗拿賺到的錢,作為首付,讓父母給做貸款擔保,在大學附近買了間獨立屋,自己住一間,剩下的分租給同學,已成為小房東了。
田園還說,浩旗學了金融,投資上花樣可多了,期貨,期權,虛擬貨幣,什麽都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呀!
小微忙著問:“有沒有見到林梅,她怎麽樣?”
先生停頓下來,皺著眉說:“不知他們家裏出了什麽狀況。跟田園一起購物的,不是林梅,田園介紹說,是他的妻子,名字我忘了。”
小微震驚,下意識地問:“多大年齡?長得怎麽樣?”
“ 年齡看起來跟田園差不多,長相一般人吧,倒是一份溫順的樣子。田園看起來精神狀態不錯。” 先生答。
餘震之後,小微想想也覺得合理。林梅努力要強,一定是事業上越做越好,兩人差距增大,林梅另有所愛了。
新冠爆發之後,大家都用起了Zoom視頻,感受天涯咫尺的方便。有一天,小微意外收到季潔的電郵,說好久不見,年齡越大越覺得老朋友珍貴,要不要在Zoom 裏見個麵?
兩人約見,感概一番時光流逝,青春老去之後,季潔說,你猜我昨天剛剛和誰Zoom裏見了麵?
還沒等小微回答,季潔就迫不及待地自問自答:“唉,林梅,慘了,慘了!”
林梅父親剛去世的時候,她憎恨田園到了極點,老覺得父親正是因為沒錢手術,才這麽快撒手人寰。那時候兩個人都隻和兒子說話,家裏的氣氛實在有些抑鬱。
也許時間真的是一劑良藥。漸漸地,她就原諒了田園,他的初衷到底是好的,隻是賭性戰勝了理智而已。人非完人,衝著這麽多年的感情,日子該好好過下去。
那時候世界經濟形勢漸漸好轉,從國內來旅遊的人漸漸多起來。田園沒黑沒白地接了很多團,隨著債務越來越少,日子漸漸恢複到正常。
兒子上大學不久,田園生日那天,他下廚做了一桌子飯菜。他先喝醉了自己。然後向林梅道歉自己炒輸了她爸爸的救命錢,說這些年來自責把自己壓得透不過氣來,自己在這個家裏永遠抬不起頭。林梅越聽越不對勁,便說孩子都這麽大了,說這些幹什麽?
田園鼓足勇氣,攤牌要離婚。說自己結婚時太年輕,不懂什麽是愛情,說感謝林梅這輩子對自己的照顧,說自己愛上了一個遊客,還說自己想在自己的生活中當一次領導……
季潔說到這裏愈發義憤填膺,說林梅當晚就把田園趕出家門。後來林梅調查了一下這個半路殺出的小三,跟想象中的小妖精相去甚遠。
據說是國內公務員,丈夫去世,一個人來加看在這裏讀書的女兒,和女兒加團旅遊認識了田園。女兒畢業回了國,自己卻為田園留在了這裏。
田園離婚後,兩個人登記結婚,新老婆不會英語,也不打算出去工作,據說每天做好飯菜等著田園回家......
小微再聽不見季潔的嘮叨,滿腦子想的都是初識田導時他的那個自我介紹版本,那個全家依賴他帶麵包回來的男子漢大丈夫。看樣子他多年前下意識的生活願景,現在終於得以實現。
“小微,林梅的命不好,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浩旗挺好一孩子,偏偏有些像爸爸,好賭。前一陣炒股成績不錯,就有些飄飄然。據說大量用什麽杠杆,結果新冠突襲,市場暴跌,他的那些杠杆起了副作用,損失慘重。好些是向人借的錢,昨天林梅在Zoom裏一直流淚,說要賣房子賣地,替兒子還債。還說自己命不好,一定是前輩子欠這父子倆的,剛還完一個,又來一個,好像接力棒無縫銜接地從爸爸傳到兒子手裏......”
小微深深地歎了口氣,她想象著林梅講訴這一切的時候,她的嘴角如何被生活的沉重和無奈拉垂得無出頭之日。
她耳邊不停響起田園的那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也許青真的是勝於藍,但到底是出自於藍,依然是藍,即傳承了那本色中的精靈,也傳承了那本色中的脆弱…...
青出於藍,仍亦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