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哭笑不得,打趣道:“又被晃著了?下次戴副‘防沙維爾魅力四射鏡。”璃子拿下雙手,遠遠地盯著沙維爾,輕歎道:“Isn’t he gorgeous? ” (他太帥了,難道不是嗎?)
小微輕笑,接著做作業。璃子是日本二代移民,在溫哥華長大。天性自由奔放的她,很小就成功地粉碎了爸媽想把她培養成日本淑女的夢想,長大之後對熱情四射的南美男子更是情有獨鍾。
說實話,沙維爾的確是個美男子,個高略瘦,略卷的金發隨意又瀟灑,濃眉之下是一雙深邃的棕色眼睛,一笑起來,牙齒潔白而又整齊,整個人散發著俊朗和溫暖,與那些西班牙裔的影星也不相上下。
璃子在商學院開學的第一天,就被沙維爾深深吸引。之後她創造了很多‘邂逅’的機會,加以目不轉睛的深情凝視,愛慕之心昭然若揭。可惜沙維爾似乎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報以的總是禮貌而文雅的笑。
漂亮開朗,從小到大身邊男孩子不斷的璃子,通常信號放出去,對方總有些主動的回應。這一次實在是匪夷所思。璃子被攪得寢食難安,更是無法專心學習。幾周下來,為了挽救瀕於荒廢的學業,她決定孤注一擲,某個周末向沙維爾問個究竟。
周一小微在休息室見到璃子,從塌陷的背影已預料出問責的結果。璃子見到小微不覺紅了眼睛,勉強笑笑,說沙維爾在南美已心有所屬。小微一時不知如何安慰,隻好說,我們中國人有種說法,情侶之間要講緣分,也就是這裏人說的化學反應,不可強求。
璃子似乎充耳不聞,過了一會兒就開始在網上搜西班牙裔女明星的照片,邊搜邊問,你覺得他的女朋友會不會像這個明星,像那個明星?搜了一段時間之後,她自說自話地斷言,沙維爾的女朋友一定像當紅的影星佩內洛普·克魯茲
(Penelope Cruz).
運營管理課上,教授要求同學們分組搞一個優化模型。璃子拉著小微,沙維爾,又找了兩個同學組成了項目小組。一個同學通過關係,聯係了一家位於魁北克北部生產冰球杆的廠家。沙維爾租了車,帶大家去球杆廠參觀並搜集數據。
車內狹小的空間縮短了同學們之間的距離,一路上大家談笑風生,沙維爾尤為放鬆,連連講了幾個笑翻全場的笑話。璃子見縫插針,問沙維爾的國內女友長得像不像佩內洛浦。沙維爾似乎有些被驚到,很快順勢講了個笑話就把話題轉移了。
參觀一切順利,回程時卻大雪紛飛,兩個小時的路開了四個多小時,回到蒙城時已是深夜。沙維爾開車把大家依次送回家,璃子住得遠,是最後一位。
第二天一早,大家收到璃子的電子郵件,說昨晚太累了,我和沙維爾送完你們,一回到家就睡著了。小微沒有多想,因為自己也是回到家便倒頭大睡。結果,有好事者對“我和沙維爾一回到家就睡著了”一句進行圈點,要求璃子和沙維爾多加解釋。
小微看了大笑,看樣子大家都看得出璃子對沙維爾的小心思,所以拿這個梗來說事兒。果然,璃子很快跳出來澄清事實,說大家是各回各的家,各睡各的覺,居心叵測者想歪了鼻子,後果自負。大家又起哄讓沙維爾表態,沙維爾半天不反應,最後沒頭沒腦地回了句“如果真如你們想象,生活將會如此容易”,就沒了下文。
幾星期後,優化模型展示,小組人員輪番上陣,最後以沙維爾演示他編的優化小程序壓軸,反響甚好。
為了慶祝勝果,璃子邀請大家去她的公寓看日本恐怖片Ring (午夜凶鈴)。已經開演了,沙維爾才來。整場下來,看得大家毛骨悚然,劇終也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璃子讓沙維爾講笑話,幫大家舒緩一下緊張情緒。沙維爾信手拈來,一個笑話正講得起勁,突然聽見璃子大叫,“沙維爾,你怎麽穿著一雙粉襪子?”
沙維爾一驚,轉而一笑,說:“來比比,誰的襪子有我的粉襪子漂亮?”璃子一邊喊著“大家和粉襪子照張相!”一邊跑去拿了相機,劈裏啪啦地開拍。沙維爾翹高了腳,大家笑作一團。
照片洗出來,璃子給每人發了一張。發給小微時,璃子擰著眉問小微,你說沙維爾為什麽會有粉襪子?當時情人節剛過,是他給女友佩內洛普買的沒來得及送,還是佩內洛普故意開玩笑,給沙維爾買雙粉襪子穿?
小微不以為然地說,這裏的人有‘男籃女粉’的風俗,很多國家沒有,譬如在中國見到小男孩兒穿粉襪子,也不是不可能。璃子還是眉頭緊鎖,說,關鍵是他既不是小孩兒,也不在中國呀!
小微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眉毛也跟著皺起來。粉襪子背後的沙維爾,一如既往地微笑著。但不知為什麽,小微覺得他濃眉下的那雙棕色眼睛裏,有她沒見過的淡淡憂鬱。
再次見到那憂鬱神情,是大考之後的一個午後。考試剛結束,平時熙攘的休息室空空如也。小微去儲物箱拿東西,走進去,才發現沙維爾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目光憂鬱地望著遠方。小微故意加重了腳步,走過去,笑笑說,你沒事兒吧?沙維爾收了目光,問小微,忙嗎?不忙坐坐。
小微坐下來。沙維爾講起他長大的那個南美小鎮,講起在鎮政府居要職的爸爸和在中學裏教藝術的媽媽,講起他如何離開小鎮到首都去讀大學,工作幾年後又如何輾轉來加讀研究生。
午後的陽光照在沙維爾英俊的臉上,他濃眉下的眼睛愈發深邃。故事講得溫情舒緩,語調中卻有種莫名的憂鬱。小微被這淡淡的憂鬱情緒所籠罩,之後數日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故事裏沒有任何悲傷的情節,而那憂鬱卻實實在在地懸浮在那個午後的斜陽裏。
來自俄羅斯的葉琳娜喜歡攝影,新近換了相機,說休息室的陽光最適合拍攝,所以整天在休息室拿同學們做實驗。葉琳娜從不擺拍,同學們各行其是,她就自顧自地找機會。結果拍得還不錯,小微很喜歡給自己拍得那幾張,覺得拍出了真實的自己。葉琳娜有種理論,說人在不經意間,才能體現本我。
璃子對給自己拍得還滿意,對沙維爾的幾張卻意見很大,說挺快樂挺溫暖的一個人,怎麽給拍得愁眉苦臉的?小微想起沙維爾與自己長談的那個午後,空氣中的淡淡憂鬱再次籠罩著她。
小微便說,也許沙維爾也有憂鬱的一麵。璃子一聽扭頭就走,嘴裏嘟囔著,你到底是我的朋友還是葉琳娜的朋友?
暑假過後,新生入學。璃子很快就和很多新生打成一片,包括顏值頗高,非常活躍的貢薩洛。貢薩洛也來自南美,經常和沙維爾湊在一起說西班牙語,璃子雖聽不懂,還是常常跟他們混在一起。
不久之後,璃子和貢薩洛晉升為男女朋友,墜入愛河的璃子不再關心沙維爾的女朋友長得像誰。偶爾兩人鬧了別扭,璃子就跑到沙維爾麵前哭訴,沙維爾就會找來貢薩洛說合,一幅兄長的架勢。
兩年的商學院生涯很快過去,轉眼就到了畢業季。沙維爾在國內拿了個很好的職位,決定回國。璃子在蒙城找了個臨時工作,等貢薩洛畢業。轉年二人結婚,一起搬到阿省的石油基地。
小微像很多同學一樣,畢業後搬到就業機會多的多城,開啟生活的新篇章。大家天各一方,開始還有些來往。漸漸地,日子被工作,成家,生子填滿,校園生活就有些漸行漸遠的意味。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轉眼畢業已有十個年頭。留校的同學組織十年聚會,報名參加的多是留加的同學。璃子新近又生了baby,和貢薩洛無法成行。小微在歡迎晚宴上,非常意外地見到了沙維爾。
十年後的沙維爾,英俊中又加了些成熟,笑容中仍透著那熟悉的溫暖。不見的是那曾有的淡淡憂鬱,整個人也似乎因此而開朗了。
小微正在思忖他的變化,見沙維爾端著酒杯過來寒暄。很顯然,沙維爾飛了近二十個小時回蒙城,是本次聚會住得最遠的同學。沙維爾問小微的生活狀態,小微拿出和先生孩子的全家福照片給他看。沙維爾讚不絕口,說多麽幸福的一家人。
說到自己,沙維爾語出驚人,說我和我的partner (生活夥伴)在一起好幾年了,本打算和他一起來,介紹給同學們認識,結果他臨時工作出狀況,走不開。
* Picture credits to the rightful owner.
小微嘴上說著下次還有機會,心下卻暗自吃驚。兩人約好了第二天下午喝咖啡,便繼續和其他同學敘舊。
午後的咖啡屋,沙維爾如約而至。濃眉下的棕色眼睛清澈明朗,曾有的淡淡憂鬱真的如同空氣般蒸發掉了。沙維爾拿出手機,說昨天沒來及給你看路易斯(Luis )的照片。小微接過手機,跳入眼簾的是個比沙維爾略長的男子,濃眉短發,一幅成熟睿智的樣子。後麵幾張是兩個人的合影,和諧而溫暖。
小微真心地說,真替你高興。沙維爾笑笑,說這麽多年才鼓足了勇氣終於出了櫃。你記不記得咱們同學彼得?這次沒來。你知道我上學的時候多羨慕彼得,他的同性戀身份寫在臉上,掛在嘴上,是個不用遮掩的人。
我那時候總覺得自己生活在謊言中,多高興的事情也不能讓我完全放鬆,好像這個謊言永遠包圍著我,隨時可能被揭穿,那種恐懼無處不在。
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我在小鎮的生活?我高一交了第一個女友不久之後,就認識到我似乎對男同學更感興趣。知道爸爸對同性戀的態度,我有意識打壓自己的想法,很快換了女朋友,希望第一個女朋友是我不喜歡女孩兒的原因。
和第二個女友火速分手後,我知道自己無藥可救,考大學時特意考得遠遠的,逃離父母。
首都對同性戀還算容忍,我在大學裏還頗交了幾個男友。一年暑假回老家探親,小鎮裏發生了幾起對同性戀的暴力行為和由此引起的同性戀自殺事件。我再也坐不住了,很快參加了同性戀熱線服務,疏導精神上近於崩潰的年輕人。
這無形的炸彈在家裏燃爆,爸媽從中讀到了兒子的秘密,爸媽看我的眼神不再一樣,媽媽的更多是擔心,而爸爸的則充滿憤怒。
之後,我一連數年沒有回家,因為我不知該如何麵對父母。再一次回鄉是咱們畢業後。媽媽生病,醫院裏下了病危令。也許是因為我的到來,媽媽有幸轉危為安。
媽媽私下裏跟我說,這次生病讓她感到,人的生命多麽脆弱。很多事情不能勉強,隻要我快樂就好。記得我當時抱著媽媽嚎啕大哭,這麽多年的委屈和恐懼一瀉千裏。
媽媽對我的接受著實令我寬心,最難的是爸爸這一關。爸爸眼裏的憤怒雖不像前幾年那樣熊熊燃燒,但也絕沒有熄滅的意思。一點兒不順心的事情,就會讓他大發雷霆,三個人能坐在一起吃頓平和的晚餐已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家裏周末早上去爬山的傳統,從那個無形炸彈爆炸之後,就沒人再提起過。
媽媽再次病危,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爸爸,讓我們看牆上她早年畫的畫兒,問我們兩幅有什麽區別。是那種裝飾畫,區別不大的那種。我和爸爸看來看去,也沒挑出很多大的區別。媽媽氣息微弱地說,你們父子就像這兩幅畫,共同點多,不同點少。以後的生活要多看共同點。媽媽還留下遺願,讓我和爸爸繼續周末爬山的傳統。
送走了媽媽,我和爸爸迎來第一個周末。我們穿戴整齊, 一路安靜地爬上去,沒有交流。坐在山頂,也許是視覺效應,我的心感到寬大很多。我和爸爸談起世界杯足球賽的入圍賽,爸爸是個老球迷,就這樣我和爸爸的關係逐漸改善。
這麽多年,我們的禁區仍是我的性取向。我們都懂得巧妙避開,想讓爸爸完全接受,也不容易,我也不再奢求了。
後來我碰到路易斯,在他的鼓勵下,我對外也正式出了櫃。出櫃的過程是艱難的,但出來後的感覺真好!
講到這裏,沙維爾眼裏充滿了淚水。小微這裏也有些唏噓不已。誰曾想過漂亮溫暖的沙維爾曾有的這般痛苦和煎熬?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便擁抱道別,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隻希望沙維爾和他的愛人同誌(路易斯也好,後繼者也好),能安靜坦然地過他們想要的生活。
生於自然,長於自然 – 願天下所有的愛人同誌能過上自然幸福的生活!